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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习惯了家中女儿的陪伴,不论什么时候阿萝都在身边,整日在家中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转来转去。她那样聪慧,狡黠,却又那样地爱着他。

爱着他这个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爱阿萝?

阿萝十一岁生辰这日,终于迎来转机——他不知道阿萝生辰是什么时候,就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每年不落地庆祝。

今年也一样,他为她置了新衣,亲手煮了长寿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们。

等客人走了,阿萝还在高兴地转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红裙,是他从江南运来的缎子,请了京里最好的绣娘制成的。

阿萝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裙摆如花骨朵一样绽放。

“爹,我好高兴啊!”阿萝挽着他的手笑。

他听到了声音。

那个虚影又出现在了阿萝身后,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这一天到来了。

只要杀了她……杀了阿萝。

亲手杀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遗光曾遇过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无比安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现在,他又何尝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爷的儿子,不是入镜人,阿萝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这场梦做了十年,该醒了。

阿萝在他怀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笑,慢慢归于死寂。

他给阿萝理了理头发,抱进房间里,盖上被子,以免阿萝夜里着凉。

……

姬钺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别再来问我。”

近卫们知道姬钺估计是真伤了心,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等卷宗编好后各处都传下令,不许人当众讨论,也不能堵到姬钺面前问。

能看到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遗光因为身份特殊得以一观,凌烛也看过。

不同于他,凌烛私下找他说起时,心有戚戚然。

他无法想象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而凌烛问起姜遗光时,后者摇摇头:“我也不行。”

这场死劫,关键在于姬钺必须对那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疼爱,再将其杀死,才能离开。

对其他人而言,第二点很难做到。可对他来说,第一点才是最难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爱谁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入镜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姬钺提起死劫一事。

姬钺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没区别,不过从前他很喜欢叫上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如今却总是独来独往。

他没事就去酒馆喝喝酒,叫来歌伎奏乐,合着拍子轻轻敲扇,自斟自饮,等到天黑了才拎着酒壶回去。

这一日他仍在酒馆喝酒,门口忽然传来嘈杂声。很快小二为难地上来,捧着一枚玉佩为难道:“爷,有个女人拿了这个来,说想见您。”

“女人?”姬钺接过玉佩一看,眉头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

姬钺低头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才发现他已经屏住呼吸很久了。

听错了吧?

他想问,张着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块。他想打断女人的哭诉,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只能无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继续听她说。

女人发现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诉他,害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地方住,以免被姬钺看到。然后对邻居则说自己男人出远门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产婆和奶娘,几个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她也不失望,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这辈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小孩子命贵,起个贱些的名字好养活,她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萝。

天地可鉴,她可以发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贱,绝对没有想过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只想把孩子好好养大。

她只有阿萝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见了,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姬钺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哑的话。

女子颤抖着答:“两个月前,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萝在房里睡觉,天亮醒来以后,阿萝就不见了。”

“我到处找,也报了官,官老爷说最近鬼怪横行,丢的孩子多,他也没有办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庙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捐了香油钱,可还是没有消息……”

女人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公子,求求您,您是贵人,您一定能找着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会带她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耳边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是他杀了阿萝……

他的亲生女儿。

阿萝……

蓦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惊慌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