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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命侍从上一壶蜜水,阿洛先倒一杯,撒了桂花和花椒的蜜水注入杯中,她将蜜水连同一封信推过去,道:“师父说,您读过这封信就明白了。”

徐福迫不及待拆开,里面却不是寻常信件,厚厚几叠纸,几张拆开,不是卦象就是风水图批注。

他看着看着,额头冒起冷汗,直到看到最后一张,上面寥寥数语令他如坠冰窟,险些失态。

“先生?先生?”

阿洛的话让他回过神,匆匆把阿洛请走,徐福独自在房里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姜遗光坐下,跟着翻阅。

“这些卦象是何意,信上又写了什么?”皇帝问。

姜遗光看完,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知该怎么说,半晌,他才开口。

却原来,那位蓝氏有如此本事并非她天赋过人,或是神智天成。她幼年时曾跌入地缝,地缝下是无尽深渊。在那里,她看见了许多不属于此世之物。蓝氏明白,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投下的影子。

然后,她被那个世界的东西发现了。

那个世界——蓝氏称其为阴界,阴界之物一直想到来,便必须寻找道路。当时一道影子附在了她的眼睛上,使她能够窥见未来。她使用影子的能力“预言”越多,影子侵占她身躯也越甚。当影子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她就成了大门。

她不想预言,但总是不受控制地说出将来之事。她想要改变,可往往事与愿违。

蓝氏预见到徐福出海后必然会和她一样误入阴界,还会带出阴界之物。若是大吉,路途怕会更顺利。她故意算出极凶之日,再在其余人卦图上动手脚让他们的结果和自己一样。

这样一来徐福必将死在海上,只要他死了,无人归来,短时间内陛下便不会再派人出海。

结果徐福出海后,她却预见到,正是因为她算出的极凶之日,徐福才得以进入阴界。

而徐福……确实算是“死”了。

死了,或活着,无法判定。

阴界正侵入阳界,恰如昼夜交替时的天边。故而徐福的魂魄和肉身正处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他是一扇不老不死的门,除非其中一界被彻底侵蚀殆尽,不再需要这扇门,否则他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皇帝听完姜遗光转述,更加胆寒。

“所以他才想要这么做……”他真正想要的,竟是死亡。皇帝既同情,又觉情有可原,可她更不能苟同。

汉高帝欲开皇陵,又不想叫人知道,他便在咸阳城外驻军,然后慢慢扩大,同时修建皇陵。经受动乱后还敢住在咸阳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些年休养生息后多了些,都被迁往他处。一切都完成得不动声色,世人眼睛都盯着太子、吕家人和各地叛乱中,没有人留意到骊山的动静。

陵宫挖掘的不算顺畅,始皇帝驾崩时陵墓还未完工,李斯伙同赵高秘不发丧,但蓝氏已经预料到了陛下和扶苏公子的死亡,她以支持胡亥公子为条件,要求参与骊山皇陵修建。

然后,她让人修建出九鼎之纹以做封印。阵纹不破,则永远没有人能打开皇陵。

徐福本以为破解陵墓机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结果第一关就犯了难。他推演许久,败下阵来,报给汉高帝,如果不找齐九鼎,他也无济于事。

但……九鼎虽曾为秦皇宫中所有,可早就在战乱中流失了。

汉高帝信他,密令寻找九鼎。

天不遂人愿,汉十二年,高帝讨伐英布叛乱时中箭,重伤不治,,定下“白马之盟”后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盈即位。

这是徐福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位帝王的殁逝。

身为帝王,私德从不是评判的第一位。对高帝,他起先抵触,后为其折服,若非他先碰见陛下,恐怕也要投效高帝了。

徐福来到骊山一座山尖,眺望长安,最后也仅仅是祭了三杯水酒。

但,惠帝即位后,大权旁落。

吕后信奉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但手段酷烈世人皆知。她对长生之景虽有憧憬,却并不相信徐福真能带来长生。是以在掌权后她就停止了骊山地宫的发掘,并下令捉拿徐福与阿武等乱秦余孽。

徐福带上阿武匆匆逃走。

他擅医术,在骊山中曾为不少人看病,有许多穷苦士兵看不起病,他就自掏腰包免去诊费,药材也尽量选便宜的。他自认为对这些人问心无愧,逃走时还担忧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他明白大难关头只能靠自己,因而他不求其他人能做什么,只要不出卖自己就好。

徐福和阿武躲在山洞里,阿武为保护他中了一箭,浑身滚烫地躺在地上呻吟。徐福想救他,却苦于缺少药材,心焦难耐,时不时向外张望。

这处山洞十分隐蔽,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那极少数无一不是重伤之际被他救下性命之人。他已悄悄联络其中最信任一人,让他想办法送药来。

结果送药人没来,来的是汉军。

阿武没能再保护他,他死了。徐福扣押下狱,重刑加身,他要说出秦皇地宫中的秘密最好,说不出也不过多了条亡魂。

五人默默跟在徐福身后,眼看他被投进大牢。

到这时,他的满身才华、三寸不烂之舌通通都没有用。

皇帝不忍再看,她很明白,徐福最痛苦的不是受刑,而是他自以为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为了一贯赏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凌烛蹲坐在徐福面前,他受了刑,满是血污,仰面躺倒在地,念念出声。没有狱卒来看,受刑也只是为了折磨他,而不是真想问出什么。

凌烛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徐福在后悔。

他不该出海,不该鬼迷心窍寻仙山,不该明知危险还继续前进。

人性本恶,他不该轻信他人,不该改投他人座下。他曾立誓效忠始皇帝一人,违者永世不得超生。现在这样,就是他的报应。

不止后悔,更有怨恨。

他自问不论对任何人都做到问心无愧,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间能容恶鬼邪祟,却没有神佛睁眼看看人间吗?

他一直坚持恪守本心,不求回报,可他到底换来了什么?

他呢喃着,渐渐睡去。

睡梦中,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渐渐复原。

进门来的狱卒惊瞪大眼,浑身寒毛都出来了,死死捂住嘴关上门拼命往外跑。

“妖……妖怪!妖怪!!”

徐福一事很快上报给吕后,吕后终于对他生出兴趣,连夜把人调走,反复试验,发现他身上伤口果真能马上复原,便审问他是否服用了长生不老药,不老药在何处,该如何得到等等。

徐福不认。他不知始皇帝的魂魄是否还在人间,若陛下魂魄还在,听见后真以为他私吞了长生不老药,他可怎么说清?

反正他不会死,狱卒放心施为,最后就只差没有斩首了——他们还是担心砍头以后人就真没了。

有人提议,徐福既然服食长生不老药,想必药力已化至全身血肉筋骨,不如将其血肉制成丹丸,即便不能长生,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于是又进行试验。服食丹药的死囚要么与常人无异,要么七窍流血当场暴毙。后者被认为“不胜药力”,便再调整剂量试验。

凌烛从最初的不忿、厌恶,到后来甚至发笑。

“这就是人……人之生也固小人,学习仁义有何用?利字当头,公理,正义,美德,都是披在腐骨烂肉上的人皮。”

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皇帝道:“世间也不全是恶人。”

凌烛道:“但人的善心实在太过脆弱,或引诱,或被迫,也有没来由的自发的恶意。只要没有足够约束,人的恶意永远多过善。陛下您也该听过,不知事的小孩儿若是放在同一块肉面前也会争抢,可见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人之善,便如黑夜中的星辰,因为星辰显得明亮耀眼,致使人常常忘了背后是整片黑暗,反而夸耀起星光灿烂。”

皇帝道:“善恶本就由人划定,却不该拿去判定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人初生时未经学习教化,该教他礼义廉耻,让他明辨是非善恶,而不是因为恶性多便忽略善性,且由此灭绝所有人以根除恶。恶被根除,善也不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恶?”

凌烛又道:“陛下您该清楚,要让天下人都知礼义廉耻是非对错,绝无可能做到。即便用最高尚的品德去教化一个人,让他完全遵循礼教长大,那人也必然有恶念。以教化让世间不再有恶行,难于登天,让世间不再有作恶之人,眼下却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他看陛下还要说话,忙道:“若陛下认为杜绝人再行善的可能是一种恶。那便必须承认,短暂的恶能杜绝世间所有恶,也该称作一种善行。”

皇帝沉默良久,忽的捂住额头发笑:“真是……我被你们绕进去了。”

“正如你所说,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没有恶,也就不存在善。善与恶既是人为繁衍而定,有利于人繁衍生息,譬如谦让、诚实、公正、和善等,能叫人愿意聚居并安心繁衍的,长远来看对大多数人更有利之举便是善。反之即为恶。”

“而你们却试图用根除一切、包括根除繁衍本身的办法来杜绝恶行。”皇帝摇摇头,“我听闻有一种人,认为揪住自己的头发就可以把自己提起,于是他左右手不停轮换去扯自己头发和衣领,可他尝试许久都无法将自己举起,天底下也没人能做到。”

这回轮到凌烛一怔,旋即道:“即便你能说过我,却不可能说过他。”

徐福趴卧在地,目光炯炯。

深夜,他不顾两条胳膊都被捆住,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一面圆镜。

正是他在孽镜台时拿到的圆镜,它和被自己连根拔起的木苗一样消失在手中,却不是真正消失,而是让外人看不见。他还能感知到那面镜子就在自己身体内,只要他想,就可以到手。

姜遗光适时走过去。

一个人察觉古怪,提鞭走来:“你在闹什么?总算肯交代……”

话音未落,监牢内亮起一道光。那狱卒叫都没能叫一声就这么消失了。

地上又多了一面镜。

徐福一时间也没回过神,直到更多人冲进来,他们忌惮又愤恨地看他,一人脱下外衣丢过去盖住他脸,另一人效仿脱衣盖住地上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