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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流产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麻醉的效力过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医院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她问的是叶春彦,他也愣了一下,道:“消息封锁了,就我还有现场的两个工作人员。我已经处理过了。”他手上包扎着纱布,但看他动作,伤势并不太严重。

她点头说好,接着要拿手机,看公司那头有没有急事要处理,又把之后的几个例会推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叶春彦低头看着她动作,也不说话,少见地有些沮丧,一只手抓着衬衫下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道:“医生说,这一胎没保住,你可能之后也容易先兆流产。”

“那就是不能怀孕了?”

“也不是,就是再流产的概率比较高。”

“噢。”杜秋面无表情,“还有别的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夏天也不能吃冰激凌了。生冷食品都不建议吃,也不能吃辣,就是搬去四川住也只能热汤热菜。”

杜秋虚弱笑了一下,道:“这倒是个重大打击。”

叶春彦也望着她微笑。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刻承载不了任何欢笑,他们的伤痛映照在彼此眼中,眨一眨眼,又强压下去。他们想起自己是成年人,不该随意崩溃。

所以像傻子一样,他们在病房里,漫无目的,眼神飘离地笑了一会儿。

之后叶春彦就让她的家人来陪,自己却不露面。她知道原因。他们看到彼此,就会想起失去的孩子。因为曾如死灰复燃般泛起过希望,所以如今的破灭才更难熬。

也不能肆意悲伤。身份,地位,责任,规矩所限,他们只能以一种矜持的姿态,接受周围人怜悯的慰问。

然后来的是杜时青,她的愤怒超过了痛苦。她绕着病床打转,嘴里念着,“是谁做的?怎么会这样子?”

杜秋道:“是意外,我摔了一跤。三个月的时候本来就容易流产,是我高兴得太早。”

杜时青立刻就趴在床边哭了,道:“那就不要小孩,你最重要了。小孩本来就麻烦,我只要你为我烦心。”她手忙脚乱着要照顾姐姐,但全无经验,连倒热水都不知道要先放凉。叶春彦把她领回家了。

接着杜守拙听到消息也过来,他多少能拄着拐走几步,一看到病床上的杜秋就哭了。杜秋嫌他烦,让姨妈把他搀扶走了。可他第二天依旧过来,坐在床边,搭着她的手不敢说话,只是一味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杜秋不耐烦道:“你不用每天过来了,我都答应会放过夏文卿的。”

杜守拙道:“我是担心你身体啊。流产伤身体的,你要好好补补,不然有病根。”

“再补也就这样了,叶春彦没和你说嘛。我以后很难再生孩子了。抱孙子指望夏文卿吧,多个人头多分一笔钱,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点。”

“你别和爸爸这样说话,好不好?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他竟然又落泪了,头一低,手背上一滴滴落着水,哽咽道: “我听了真的很难过。真的。”

她忽然发现杜守拙是真的老了。他竟然放下所有的雄心壮志,一退,退到父亲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快七十多岁的老头,弓着背,侧过脸有老人斑,头发没染,全全白了。他的世界陡然缩小,一瞬间忘记了公司和雄心壮志,只记得有一个流产的女儿,他固执地信着偏方,问她要不要喝红枣羊肉汤。

她是真拿他没办法了。恨的时候是真的恨,可怜起来又觉得他当真可怜,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家里的感情就是这么藕断丝连。争权夺利,再多的感情也经不起损耗。尘埃落定,又时时刻刻念起旧情来。

杜守拙看到她皱眉,倒也自觉起身,道:“你不想见我啊。那我去帮你叫小叶来吧。”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颤颤巍巍走了出去,又想起什么,艰难地折返回来,对她道:“有件事我一件事想解释一下。我给你取名叫秋,只是因为我喜欢秋天。秋天是个很好的季节,天气很舒服,庄稼丰收了。秋天,那些迟开的花也都开了,比春天的花开的都好。所以别难过了。你的人生很长,未来还会有无数好日子。”

他走后,杜秋哭了,却不是因为流产。

周长盛被捕后全交代了。他被开除后遭遇了一连串意外,先是半年都没找到新工作,房贷供不上,然后又与妻子离婚,母亲赶来照顾他,却因为天气太热,省钱走路回家,路上心脏病死了。一连串的悲剧让他决定和杜秋玉石俱焚。

至于他怎么知道杜秋的行踪,是狄梦云透的消息。她随口提了一句,杜秋买了间画廊,会定期去看看。但是她对他犯罪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想到他真有这样的胆子。这便不算是协助犯罪,只录了个口供,就放走了。

叶春彦在忙着做收尾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去兴师问罪。为什么哪天保安连他都敢拦,到现在竟然连周长盛都放行。

得到的回复是就是上次拦错了车。物业是外包出去的,怕明年合同不续约,特意给保安队训过话。以后找杜总的人都是三不原则:不拦、不问、不得罪。那天周长盛说是公司里的人,有急事找,保安还特意给他指了路。

叶春彦道:“噢。”

到底是权势逼人。杜秋的权势绕了一圈,又打到她自己头上了。

之后他领着律师给当时所有人签保密协议,以免消息流到网上,引发议论。对外统一口径,说杜秋是阑尾炎。阑尾炎也凶险,不切掉会恶化到十二指肠,自然要好好休养。至于美术馆那边,从安保到物业,他全都打发滚蛋了。

虽然是迁怒,但杜秋清楚,按他的性格,更多自责。所以是有意避着,不敢来医院见她。有几次杜秋知道他过来了,但不进来。她还没睡,能看到病房外有人影晃动。她默默记着数,他三天来了九次,或者更多,但没有一次进来。

但杜秋想见他,一字一句让杜时青传话,终于把人带来了。

很矛盾,叶春彦看着既憔悴又精致。他的头发修剪过了,脸也刮得很干净,穿的是没见过的新衣服,说话又轻快,且无端微笑。可惜他一旦不说话,脸上就是一种麻木的愁容,忧愁像是水,把他彻底浸透了。

叶春彦道:“你这两天还好吗?”

杜秋道:“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他有些手足无措,先是坐在床边,然后又起身,看她又不敢看她。

他们曾有许多沉默无言的时刻,或许甜蜜,或许难堪,或许压抑,但都不比此刻,全然的宁静,超脱一切,像是孤悬在天边的一轮月亮。那夜目睹他们相爱的月亮,是否如今依旧在注视着他们?

杜秋道:“我流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等着我哭,好来安慰我。但我不太想哭。毕竟不是计划中的孩子。真的用孩子来留住婚姻,也很荒唐。所以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是我偶尔还是会想,生一个像你的孩子,会很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继续道:“我不是太难过……只是有点遗憾。”

叶春彦轻轻握住她的手,仍旧是一言不发。良久,他才开口道:“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他拿手机给她看照片,好像是在医院楼下拍的,树上建了一只鸟窝,一只黑白羽毛的鸟从天际飞入。

“这是喜鹊吗?”

“是喜鹊,就是这两天筑的巢,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她点点头,道:“你有空还是多过来吧。要不然算什么说法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避开我,要闹误会了。”

于是叶春彦每天中午带着菜过来,他看不上看护准备的菜。到这时候他依旧最关心她能不能吃好,有没有好好休息。直接把家里的枕头带过来,绑上真丝枕巾。她笑话他讲究过分她也不是什么重病人。

天气好的下午,她一样能下楼去走走。他特意领着她去看那棵树上的鸟窝。她没戴眼镜,只隐约看到没长毛的头探出来,肉粉色一团。她抱怨道:“长得丑巴巴的。”

“长大了就好,刚生出来都挺丑的。”话说完,他眼神又黯然了,知道这话回得不妥。她其实倒是无所谓,没有敏感到这地步。想来当母亲,对她也不全是幸福,压力也不是没有。但他作为父亲,还是纯粹的喜悦更多些。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再要一个孩子吗?希望渺茫了,而且再次怀孕生下的是什么?失去的替代品吗?再过几年她怀孕的危险就更大了。汤君也长大了。此一时彼一时。

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怕风太大。叶春彦把她扶上去,一面看着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于是杜秋催着他快走,下雨天开车也不方便。叶春彦没说什么,便离开了。果然十几分钟后,就打起来雷来,暴雨如注。

她想着叶春彦应该已经走了,走到窗边往下看。楼底下的人早就走空了,只有叶春彦还站在瓢泼大雨中,默默喝着酒。似乎自有一番感应,他虽然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转过身,抬起头,隔着重重雨幕与她对视。

雨依旧在下。

第二天叶春彦还是拎着饭菜过来,若无其事与她聊天。杜秋道:“我昨天看到你在雨里喝酒。”她刻意活跃了一下气氛,笑道:“里面不是雪碧吧?”

叶春彦道:“不是了,这次是威士忌。不给你喝。”

杜秋笑了一下,又没有话可说了。没办法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们只能漫无边际聊着其他的事。她说,昨天的雨真大啊。他说,是啊。又问衣服有没有湿,回家后是不是立刻去洗澡,都聊得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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