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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既存了怀疑, 宋书生下次上安信侯府找詹木舒时,就忍不住试探了一二。

他的试探通常不会流于表面。如果流于表面了,那说明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而这次确实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于传记的态度, 因此宋书生的试探非常隐晦且自然。

他甚至都不用说什么, 只需在刚刚完成改编的那一折杂戏中略省几笔。

哦,詹木舒写的传记已经确定被命名为《詹水香传》了。虽然需要避长者讳, 但传播这个传记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帮姑母找到姑父嘛,所以把姑母的大名说出来就很有必要。因此,宋书生根据传记改编而成的杂戏也暂时被命名为《詹水香逃灾记》。

詹木舒拿着戏本认真阅读时, 看到宋书生省略的地方,表情果然有所变化。

宋书生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笑着问:“怎么了?是哪里没有写好吗?”

詹木舒自然猜不到宋书生是故意省略的, 只说:“大体上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超出我意料得好, 我虽然不像你那样精通音律,但也认得谱子, 刚刚还在心里哼了几个调儿, 从曲到词、从词到曲, 我都挑不出毛病来呢。宋兄的才华果然叫人叹服!”

说着,詹木舒把戏本摊开放到宋书生面前,指着其中的一小节说:“唔, 只这一处……喏, 就是这里,传记中有很多关于前朝恶吏的描述,宋兄好像全部省略了?”

宋书生早就想好了借口:“我只是想到百姓看戏时, 往往不会究其根本, 我们自己知道是在写前朝恶吏,但万一百姓当成是新朝的恶吏来看了, 从而骂上官府……”

詹木舒赞叹宋书生的细心:“你想得很有道理,是我疏忽了。这样,本来就是根据我姑母真实经历改编的,等把戏排出来了,在戏开演前,我们先强调下戏的来历?再强调一下我们府里要帮姑母和姑父团圆的决心?百姓应该就不会产生误解了吧!”

“那我把有关恶吏的描写都加上?我原本觉得不加也不影响什么。”宋书生故意说。

“我写传记时改过好几版,最开始那几版就没有过多描述前朝恶吏的可恶嘴脸,后来我在庄子上把传记讲给大家听时,母亲提醒我说,应该要加上的,这样就能用恶吏来衬托姑母的英勇无畏了。改成戏的话,加上后,似乎更能调动看戏者的情绪。”詹木舒道。母亲说,看戏之人总会习惯性地陪着戏里的主角一起愤怒、一起悲伤。

宋书生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心说,所以这一段果然是在太夫人提醒之下加上的。三公子詹木舒到底年纪小,哪怕文笔不错,但他没有生活的阅历,所以传记中的无数个细节果然都来自太夫人。如果没有太夫人的描述,三公子很难把恶吏的形象刻画得这么传神,叫人真想把恶吏从文字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你不觉得加上之后,我姑母的形象就更丰富了吗?”詹木舒笑着问。

宋书生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在心里说,不仅是你姑母形象丰满了,加上前朝恶吏的描述,会让刚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百姓更痛恨前朝,从而感激新朝,这其实是在向当今的这位皇上表忠心啊。太夫人真正的目的肯定是这个。

宋书生完成了试探,也拿到了答案,就心满意足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刚刚的担忧……你也得承认确实有可能发生,对吧?那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觉得可以在整部戏的最后,再加上一段唱白,大意就是前朝如何可恨,而今的新朝如何如何好。”

既然是给百姓听的戏,而百姓几乎不识字,那不如把相关唱词改得更直白些。

“行啊!”詹木舒说。

宋书生思索着太夫人推动传记出现的这一系列行为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大姑姐夫妻团聚,这只是明面上的,她肯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改编成杂戏后,这个戏能不能在民间彻底推广开,能不能让百姓自发去追戏,主要是看情节够不够吸引人。而这一点肯定是没问题的,传记的内容已经足够精彩。但除了戏本身,还需要考虑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官府不能去禁这个戏。最好官府不仅没有禁,还帮着大力推广,那么再配上这个戏的情节出众,它绝对会迅速传播开。

太夫人要求在戏里加上前朝和新朝对比的剧情,前朝明确是坏的,新朝明确是好的,这绝对是考虑到了地方官府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文官们多会见缝插针啊,只要在戏里看到这种对比,他们肯定会花大力气推广,以此讨好皇上。甚至因为现在新朝刚立,民心归顺对皇上有极大的好处,说不定就连皇上本人都会默许它彻底推广开。

到了那时,剧中人的事迹也会彻底传开。

百姓看戏时,明知道戏只是演的,但如果戏子把一个恶人演得太过可恶,他们都恨不得冲到台子上去揍人。要是被他们知道这个恶人有原型,肯定一人一口唾沫。

好人也是一样。

既然《詹水香传》中的主角如此讨喜,人们肯定会自发地喜欢她、向往她,又因为她已经去世,于是这份喜欢和向往最终会落到安信侯府里每个还活着的人身上。

再说,戏里又不是只有主角、没有配角了。

在戏里,太夫人的哥哥嫂子是重要配角,太夫人本人也是重要配角,甚至当詹木宝这个现任侯爷随着剧情深入从小娃娃长成少年,他也有了一点戏份。在戏里,现侯爷是一个憨得甚至有些傻的孩子,但这种憨厚、这种记恩,却是人们喜闻乐见的。

所以,只要《詹水香逃灾记》真正做到了深入人心,使得天下人都习惯以戏中人的形象来定义安信侯府,那么至少在天下人心里,安信侯府就都是无害且纯善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想要对付安信侯府,想要把安信侯府整个儿毁掉,那么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他们就需要先破坏安信侯府对外的这种良好的形象。

偏偏安信侯府的这些形象大致上是真实的,现任侯爷就是这么憨厚!

所以,只要现任侯爷能够始终坚守本心,他的这个形象很难被人破坏掉。

换句话说,只要现任侯爷能够始终坚守本心,他就是安全的。

其他人也是一样,太夫人的哥哥嫂子、太夫人本人也都是一样。

想到此处,宋书生不得赞叹太夫人的高明。

宋书生心里甚至还有一种猜测。就是传记里的那位名叫詹水香的主角,有多少事情真的是她做的,还是不少事情其实是太夫人做的,只是被按在了大姑姐的头上?

因为传记里那令人拍案叫绝的一桩桩、一件件,决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她必须拥有强大的智慧,必须拥有当机立断的决心,有时候还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而细究那些事件背后的行为逻辑,宋书生觉得非常符合太夫人对外表现出来的性格。

难道詹水香和太夫人性格一致?还是说,太夫人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性格,是因为受到了大姑姐的影响,学到了大姑姐的处事方法?

不,宋书生有一种更为大胆的推测。

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太夫人自己做的,她却没以自己为主角去写传,反倒是把所有事迹都安在了大姑姐身上,宋书生觉得这其实也并不叫人觉得奇怪。

因为世家和安信侯府的矛盾随着皇后之位的落定已经无法调和,这时候若太夫人还以自己为主角去写传记,即便写出来了,世家也不可能给她机会让她去推广开,反而就是一盆天大的脏水泼过来了——因为世道就是如此,哪怕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只要你敢自夸,就会站出一堆人来批评你。世家偏偏就是在“道德”上占据了至高点。

他们说一个人虚伪,世人(主要指读书人)就会觉得那个人果然虚伪。

他们说一个人自大,世人就会说那个人果然自大。

哪怕有人说,毛遂自荐其实是好事啊,自夸也没什么啊,孔子当年还说做了好事要领奖赏,子贡赎人时,孔子说:“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但世家依然能把事情朝着不利于太夫人的方向定性。

所以,太夫人还不如就把所有事迹都按在大姑姐头上,她推广传记时找的理由又很绝妙,说是为了帮助大姑姐夫妻团圆,同时传记还在处处抬高新朝、称颂皇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世家猜到了太夫人是想要为安信侯府造势,但是他们敢拦吗?

他们但凡敢拦,太夫人就敢站出来骂他们伪善。

如此想着,宋书生心里更觉得火热。寻常人若是拥有太夫人的那些经历,恨不得宣扬得天下人皆知,太夫人却懂得权衡利弊,直接把虚名全部推到其他人身上……

只有如此隐忍,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吧?

万商哪里知道,宋书生已经在心里把她脑补得十分老谋深算了。

其实宋书生只猜对了一部分。

万商会推动传记传播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两个。一彻底把詹木宝的身世问题圆上。二她在逃灾时能做出那些事,是因为游戏当时还没成真,她拥有上帝视角的游戏面板,逃灾的困难在别人看来是百分之三百,在玩家眼里可能只有不到百分之十。

现在游戏成真了,她也没有面板和上帝视角了,现在要是再来一场逃荒,她根本做不到传记里那样算无遗策。既然如此,何必去争这点虚名?不然别人日后一看,你的能力和传记里差了太多,叫人觉得你果然是吹牛,反倒是真正给人留下了话柄。

万商此时正和金宝珠一起查账,这次查的是各个铺子的账。

每次看到金宝珠双手一起开弓,万商都觉得佩服不已。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太夫人一言不合就会送人去监狱,也许是因为各铺子的掌柜本来就老实,总之账本查到现在,基本都没有问题。

不过,万商的办公室里——她在荣喜堂里专门收拾出了一间非常宽敞的大屋子,她自己心里将之命名为办公室,也给云夫人、金宝珠、木蕾等设置了办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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