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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耿舒宁总觉得一眨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六。

这日天还没亮,陈嬷嬷就过来伺候耿舒宁起身。

因为耿舒宁只是女官,寻常陈嬷嬷和她身边那个始终沉默的小宫女,都比较收敛,并不总跟伺候主子一样对耿舒宁。

可今儿个不一样。

耿舒宁给陈嬷嬷开了门,陈嬷嬷闪身进去,扶着还迷迷糊糊的耿舒宁坐回炕上,拿被子裹住她。

“我给膳房里的小刘子塞了银子,今儿个叫广储司多送些柴火过来,晚膳后鸟悄把热水和浴桶送到姑娘屋里。”

耿舒宁浑身僵了下,原本的迷迷糊糊像被冷风沾染,迅速从身上褪去。

一清醒过来,她就有些头皮发麻。

不是怕,只是想到晚上要作的死……耿舒宁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就像从前回山里给奶奶上坟一样,只要不回去的时间久了,总有那么点近乡情怯的怂。

可她不想叫陈嬷嬷看出来,只干巴巴点头,声儿除了略沙哑,都没平时那么软了。

“辛苦嬷嬷,晚上我自己……洗干净就是了。”

陈嬷嬷人老成精,怎么看不出耿舒宁的紧张呢,她也不露在面上,只面色严肃。

“好叫姑娘知道,到底是万岁爷的口谕,这慈宁宫里不知道有多少招子替主子爷盯着呢。”

“我要是不来,往后可等不到姑娘叫我养老那日了。”

耿舒宁:“……”行吧。

在宫里,宫人冬天想洗澡不容易,不像主子们能摆开阵仗,爱干净的最多也就是拿一盆热水擦一擦。

都不敢使劲儿,生怕搓出灰儿来水不够用。

就当多个搓澡的。

耿舒宁深吸口气,起身从炕柜里取出个装着一百两银票的荷包,塞进陈嬷嬷手里。

那狗东西光知道下命令,不知道底下人还得花银子,这钱总不能叫陈嬷嬷出。

*

虽然离过年也就剩几天,慈宁宫里倒是很安静,因为太后娘娘不在宫里。

到底是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太皇太后和太上皇不会也不能隐身。

太上皇自从有了轮椅和滑轨后,四时八节的日子也愿意出来见见人,只是还没下定主意,是要进宫里过年,还是去畅春园。

宫里头改建滑轨总是不大方便,轮椅出现时肯定有不那么体面被搬抬的时候。

太皇太后跟着太上皇走。

太后这个做儿媳和妻子的,年根子底下面子活儿总要做一下。

小年一过,就搬进清源书屋后头的瑞景轩,等着侍奉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入宫。

太后知道耿舒宁身子骨没好全,畅春园里这会子冷,就没叫她跟着。

耿舒宁正好心里有点计较,便接了监管慈宁宫上下清扫的活计。

一日里,她也就在前殿的抱厦坐会儿,给来往拿不定主意的宫人们做做主,剩下的时候都在膳房后头的炉子跟前折腾。

到了晚膳时候,怕看不清楚会破坏主子的东西,洒扫的活计也干得差不多,嬷嬷们很快就支使着宫人收拾妥当。

前殿后殿都安静下来。

耿雪带着小宫女,捧着红漆盘到膳房后头的时候,耿舒宁正蹲在地上和泥。

看起来像是泥巴没玩儿好,耿舒宁拿着根长长的公筷,泄愤一样戳个不停。

耿雪:“……”有时候她真想问问堂姐是不是有病。

吓人的时候是真吓人,可有时候又比孩子还淘性,叫人抓不住脉络,反倒更忌惮。

离着炉子还有几米远,耿雪就小声开口,“堂姐,堂伯从河南送了年礼回来,堂伯母挑了几样适合你的,叫我阿玛从西华门带进来给你。”

这也是女官比寻常宫人多出来的一点体面,只要不是私自夹带什么,叫家里送上几样年礼,面子规矩都说得过去。

耿舒宁可不觉得,继母会给她什么好东西。

扔开手里的公筷,她慢吞吞站起身,带着浑身的泥点子靠近。

没跟耿雪说话,懒洋洋掀开她和小宫女手里托盘的红布,不出耿舒宁意料。

一百两银子,一套鎏金累丝嵌玛瑙的头面,加起来总共五百两银子不到。

也就是她额娘嫁妆庄子上半年的出息,另半年的,大概也这么半恶心人的给她兄长。

明面上她这个继母是不会叫人说出什么来的,可齐氏的嫁妆铺子收租,还有田地收成,但凡不是傻子,算算总知道去了哪儿。

她淡淡转身回去继续玩泥巴,“送小库房去,叫陈嬷嬷先帮我收着吧。”

耿雪迟疑了下,眼神闪烁片刻,没忍住问,“堂伯母叫阿玛问问,翻过年你是什么打算?”

“可要家里提前替你相看着亲事?”

耿舒宁蹲那儿,有一搭没一搭戳着黑乎乎的泥巴,抬头瞥了耿雪一眼。

“她相中了哪家?”

耿雪抿抿唇,“堂伯母说……说先前堂姐就与舅母娘家缘分不浅,他们家的长子前年夫人难产没了,还没……还没说上合适的。”

这话耿雪说得有点艰难。

普通宫人二十五出宫,给人做填房没什么。

掌事女官可是在御前或者太后跟前待过的,二十出宫,嫁得多更体面些。

更不用说,耿佳德金和他福晋突然关心起耿舒宁的亲事,是知道她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

如今偏要提这样一桩亲事,想起去了盛京的那对狗男女,就够恶心人的。

说完耿雪便觉这话怕是也不该传,略有些不安。

可阿玛说了,皇上迟迟不肯选秀,耿佳福晋亲生闺女还小,等得起。

凭耿佳德金如今的官途,不会再叫嫡女来做即便承宠初封也不高的女官。

若耿雪有了出息,耿家定会支持她上位。

她实在想知道堂姐到底怎么想的。

她有种预感,若耿舒宁不出宫,宫里宫外的思量里,都没有她上进的机会。

想到这儿,耿雪小心避开泥巴,蹲在耿舒宁身前,声音格外柔弱。

“我知道这是堂伯母恶心人,思来想去还是该叫堂姐知道,早早提防着,不管堂姐出宫与否,都没那么被动。”

耿舒宁歪着脑袋看她,看得耿雪不敢抬头,才轻笑着嗯了声。

“行,我知道了,多谢你走这一趟。”

耿雪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堂姐……你现在还想出宫吗?”

问完她又急促解释,“我不是打探堂姐的心思,是阿玛吩咐我跟堂姐说清楚,若有需要我们家做的事儿,你只管开口吩咐。”

“往后我绝不敢再做对堂姐不利的事儿,咱们……还是守望相助才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耿字。”

耿舒宁知道耿雪阿玛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她得太后和皇上重视,哪怕出宫嫁人,也还是有点子分量,将来早晚能伸手给点助力。

这会子知道要得到先付出了,耿舒宁却不怎么想接着。

于是她依然懒洋洋嗯出声,“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要看主子怎么想,有需要我会说的。”

实在打探不出什么,耿雪颇为无奈,她其实想知道的是,耿舒宁想不想出宫。

以她知道的情况来看,只要耿舒宁想留下,就一定能留在宫里,到时……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可见耿舒宁说话惫懒,手上却凶狠往泥巴上戳,溅起的泥点子差点打在她衣摆上,吓得耿雪赶忙起身躲,再不敢问。

*

耿雪离开后没多会子,陈嬷嬷过来了。

“哎哟我的姑娘,这都晚膳时候了,您怎么还玩……还忙呢。”

耿舒宁将戳得乱七八糟的煤球,随手塞到烤炉角落里阴干,笑着起身。

“今儿个得了家里的信儿,心情不好,嬷嬷见谅,怕是要劳烦膳房多烧点子热水,才能彻底洗干净。”

陈嬷嬷:“……”姑娘还真是不肯留下一点叫人说嘴的话柄。

不过这样也好,叫家里气着了泄愤弄一身泥,光明正大洗个澡,确实方便许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接了银子的缘故,陈嬷嬷叫人提着热水和浴桶,摆进耿舒宁值房的屏风后头,又出去了一趟,拿着一个琉璃瓶子进来了。

“这还是姑娘先前给主子的方子,我特地叫人去内务府要了一瓶最好的蔷薇油,叫姑娘好好泡个澡。”

耿舒宁哑然,洗干净还不够,香喷喷的好摆上桌……摆上床吗?

她又不是疯了。

“不必了。”耿舒宁白嫩的脸蛋上满是谨慎和凛然。

“叫人闻到了说不定会瞎想,却是要坏了主子爷名声。”

陈嬷嬷还想劝,耿舒宁推她往屏风后头走,“嬷嬷就听我的,周全些总不是坏事儿。”

陈嬷嬷无奈,伺候着耿舒宁洗了个没有味道的热水澡,到底有点不甘心。

偷偷沾了一点蔷薇油在指腹上,借着给耿舒宁熏头发的时候,揉按在了她脖颈后头。

耿舒宁吃饱喝足,又被热水蒸腾得格外舒服,感觉身上都轻了好几斤,昏昏欲睡,没有察觉。

她只穿了里衣,裹着毡毯在炕上歪了一个时辰,直到一更的梆子敲过了,才被推醒。

“时候差不多了,赵松在侧门边上等着姑娘呢。”

耿舒宁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起身穿上半新不旧的湖绿宫装,以藏蓝色大氅覆在两把头上,叫小宫女带着悄悄往外走。

守门的还是看不清面容的沉默太监,门外是赵松讨巧到有些谄媚的笑脸,抬轿子的都还是那四个疑似暗卫的好手。

许是怕被人发现行踪,这回轿子比较靠拐角,赵松没提宫灯。

今晚的月亮跟豆芽菜一样不顶用,稍走几步离开宫灯范围,夜色便格外深沉。

但耿舒宁有点习惯了,冲赵松微微一笑,自在掀开帘子坐进去就往后一靠。

下一瞬,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这轿子坐垫今晚格外有弹性,连靠背都是,还有灼热气息喷在她后脖颈儿上,给耿舒宁瞬间吓得起了细毛汗。

她捂着嘴,差点叫出声,“谁!”

“你说呢?”低沉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更加灼热的呼吸靠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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