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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艺博差点一口凉气抽死过去,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黎深放下筷子起身,黎成周皱眉:“不要做出如此没有家教的行为。”

黎深讽刺道:“很抱歉,毕竟我有妈生没妈养,不知道家教两个字怎么写。”

方艺博只觉四周温度将至冰点,他捏着筷子吃也不敢吃,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隔绝这父子俩的针锋相对。

楼下父子剑拔弩张,气氛僵硬,楼上的母女俩虽然也称不上其乐融融,但总体更加温馨,彼此能说得上话。

陶晴好怕了了误会,就把自己跟黎成周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她回城后,因为流产后身体虚弱,在家足足病了两个月才下床,后来进入首都大学读书,由于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返聘,期间经由陶家二老介绍,认识了黎成周,但陶晴好短时间内没想过再婚,她人虽然回来了,心里却还挂念着留在乡下农村的女儿。

汪家虽然说不至于打骂虐待女孩,但要说对女孩多好,也不见得,她想过回去看看,却又没有勇气。

“……妈妈真的怕了,囡囡,我下乡的时候才十几岁,什么都不懂,那时候觉得回城无望,因为你姥姥姥爷他们是知识分子,成分不好,我在农村过得也艰难,干再多的话都拿不到足够工分,村里还有些人……”

陶晴好别过脸,悄悄用手指擦去眼泪,“你爸那会儿跟我说,他不嫌弃我成分不好,愿意娶我,这样的话我至少不用再被人欺负了。我想了很久,答应跟他结婚,我那时就想……别那么累,别那么苦,别再被人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真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我当时已经认命了。”

尤其是当她生下女儿后,对于新生命的喜悦,陶晴好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灰败尘埃落定的绝望,都有孩子了,她这辈子就注定了,她跑不了了,她就得家里地头来回转,永远留在汪家,当一名农村妇女。

并不是歧视农村,更不是嫌弃农村妇女,而是她不甘于那样的生活,她不喜欢下地,她讨厌插秧时卷起裤腿赤脚踩在泥水里,一脚一个坑的黏腻冰凉,她害怕贴在皮肤上吸血的蚂蟥——她喜欢钢琴,喜欢读书,想要与父母团聚。

她在乡下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没人理解她,没人愿意听她倾诉,汪老三对她的确很好,可那不是陶晴好想要的。

她按部就班认了命,像其余很多知青一样嫁人生子,但她始终有些不甘心,她不想一辈子困在乡下寸步难行!

“我不敢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要是回去了,你爸他肯定不让我走,还有你,我走的时候,你奶说,我要是敢走,就再也不是你妈——”

陶晴好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汪香留也不禁流下泪来,了了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汪老太知道留不住这个心比天高的儿媳,她一直认为陶晴好不安分,迟早得跑,可她没想到,陶晴好不仅跑了,居然还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打了!

那孩子都足月了,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是个男娃啊!汪老太恨死陶晴好了,她敢走就别再回来!

而陶晴好在打掉第二个孩子时,只有短暂的犹豫与不舍,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迫切想要逃离通头村,与那贫穷破旧,总是有着数不尽琐事的汪家,她没有办法为了女儿留下。

“是妈妈对不起你,囡囡,是妈妈对不起你——”

汪香留流着泪水对了了说:“我能理解她,了了,我能理解,我在叶向阳家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不敢跑,我也没勇气跑,我怕我爹被人指点,我怕人家背后说汪家教不好闺女,我还怕我跑了,以后再也没人要了……如果我也有逃走的勇气,不需要妈妈保护,我也能凭借求生本能自己活下去。”

在首都的这一年多,汪香留见识了太多太多,只要能跑,只要没被铁链锁住双脚,到哪里不能活呢?外面的世界的确会有坏人,也有恶意,可留在原地,难道就很安全很幸福?

陶晴好哭得不能自已,这些年,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心里话,因为她其实也清楚,她根本不是大众意义上的好妈妈或者是好妻子,她自私到只想自己过得好,哪怕是亲生的孩子也能割舍。

“我不敢回去,你姥姥,她因为我嫁给你爸一直很不满,她觉得这段经历是我的耻辱,所以也不许我回去,我就求着他们按照我给的地址寄钱寄东西给你,直到后来我开始工作,才有胆量给你写信。”

“囡囡,你应该怨我恨我,因为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我——”

“没关系。”

了了的语气没有喜怒,陶晴好则一愣,泪珠从她脸颊滑过滴落,了了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她不觉得陶晴好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原因很简单,“我姓汪。”

陶晴好怔怔流泪,了了一直觉得人类女性很奇怪,她们的孩子不随她们姓,但最被人类称颂与追捧的是母爱,占有冠姓权的父亲却毫无存在感。

一切的根本出在“婚姻”,最初的统治者们建立婚姻制度,令每一个男人都可以通过婚姻获得后代,在这个过程中,女人作为拥有生育能力的主体被刻意忽视与抹灭,与此同时,却又要求她们必须为丈夫孩子奉献终生。

汪香留眼睛通红,其实很简单,她怨恨母亲胜过父亲,无非是因为她知道陶晴好爱她。

从出生到八岁,她得到了陶晴好全部的关怀与爱意,所以才无法面对母亲放弃自己选择回城的事实,如果真的要恨,她更应该恨与她同姓的父亲,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陶晴好吸了吸鼻子:“嗯?”

“你说你开始工作后,给我写了信。”

陶晴好点头:“是的,因为你姥姥姥爷不同意我带你回来,我自己……也不敢就这样回去,所以直到我开始工作,经济独立,才开始写信,我想问你,想不想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

了了问:“你每次都写吗?”

陶晴好又点头:“嗯。”

了了想起两人初相认时,陶晴好那副很忐忑很不安的模样,好像她早已知道女儿不会原谅她,当了了表示自己对她并无恨意时,她甚至没有感到轻松,而是更加悲伤。

“……我给你的回信,你收到了吗?”

这一回,陶晴好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点头。

事实上,了了听汪老太跟汪老三说过,赵春梅也在嘲讽她时笑话过,说你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捎回来,她不要你了!

而陶晴好寄回来的东西都被汪老三扣住,大部分送到汪老太手中分给了汪家的宝贝男娃,少部分钱则留在汪老三手里买酒,汪香留一得不到母亲的音讯,二拿不到母亲寄来的东西,想当然便认为自己已经被抛弃和遗忘。

现在了了不大明白,这信,汪老三到底是收到了还是没收到。

想到这里,她告诉陶晴好:“我没有见过你的信。”

说着,又补充一句,“一封也没有。”

陶晴好直接傻眼,她寄了六年的信,女儿居然一封没有收到?

她结结巴巴道:“可,可我收到过你的回信……”

说话间,她起身就往楼下走,了了跟在她身后,看陶晴好冲进二楼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收拾齐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那些都是了了的回信,她急切地拿过来给了了看:“你看,你看,这都是你的回信,虽然你一年只给我写两三封,但、但我确实是收到了,而且这就是你的字迹——”

了了接过信封拆开一看,里头歪歪扭扭的,还真比较像小孩的字,但她确实没写过回信,不仅她没写过,汪香留也没写过。

“我哪有写什么回信?”汪香留震惊了,“我连妈寄来的信都没看到过,怎么会给她写回信?我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陶晴好给女儿的信里,不敢附上地址,怕汪家人找来,所以留了电话号码,而地址写的则是娘家。

每次的回信,都由陶家二老帮忙收取,然后通知她,交给她。

母女俩分隔十年,一个以为妈妈不要自己,一个以为女儿怨恨自己,结果阴差阳错,还真就错过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