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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她是汪苍水的甥女、敢仿照他的字迹谎写信件以此编造重生的故事,不过就是仗着死人不会说话。

可他竟然活着,而且一定已经见到了陆云门。那她的话,自然就全成了笑话。

还真是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如果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其他人,她无论如何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人在诈她。

可因为说这话的是陆云门,所以她就信了。她讨厌他,可是,她也信他。

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阿柿脸上的神情却完全变了,认真的委屈和气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很不用心的叹息。

“唉,那我可怎么办呀?”

小娘子语气轻松又俏皮,简直像是在撒娇。

她甚至还有闲心,弯腰拾起个大朵的缅桂花,一瓣两瓣地捏扯下狭细条长的花,将它们随风扬洒得到处都是。

“索性,我就承认了吧。我的确一直在说谎,可我也不是自愿来骗你的。”

小娘子玩闹般地、一点正经都没有笑着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他们的性命全在别人的手里,是死还是活,全要看我在外面将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我如果不做,我们全家都活不了喽。”

说着这种话,她的两颗小犬牙竟还愉快地晃在外面:“没有鬼,没有重生,只有一个从一开始就带着任务来到金川县城的骗子。我不叫阿柿,虽然的确有北蛮血统,但并没有什么已经死了的双亲和与吴家的血海深仇。事情就是这样,能说的我都说完了。”

接着,丝毫不见慌张,小娘子成竹在胸地望着少年,仿佛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应允:“现在,陆小郎君,你放我走吧。”

她指了指院内掩在草木深处的一道小门:“我都看好啦,这儿就是后门,外面有的是马,只要你愿意帮我,稍微打打掩护,说不定我就能逃走了。”

看着她的笑,少年几乎要脱口问一句“那我呢”。

你对我说的喜欢,那些浓烈的、鲜活的情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他没有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凡她对说的喜欢里有一分是真,她怎么能忍心就这样毫不在意地笑嘻嘻地承认、然后又毫不掩饰地要对他利用?

她从未喜欢过他。

心中浮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年心中的那股翻滚的血气反而凉了下来。

本来尚存的那点可怜的希冀也被彻底掐毁,他的全身都在一点点变凉。

可是,放她走?

那日,恩师问他如果此景出现、他要如何应对时,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即便撕破脸皮、怨怼丛生,一切的镜花水月都不复存在,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直到将爱和恨都消磨殆尽,所有的情绪尽数平息。

少年抿紧嘴唇,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短哨。

白鹞应声啼鸣,随即振翅,嘹叫远去,不消片刻就能将更多的人引过来。

小娘子脸上明亮的笑一点点淡去,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阴冷与漠然。

她撕下了手中最后的一瓣花,将那枝光秃秃的坚硬干枝卡地折断,随意甩在了脚下。

片刻后,李群青并他的几名亲信兵卫赶到,正正目睹了阿柿与陆云门的对峙。

见此情形,几名兵卫登时抬箭拉弓,闪着寒光的箭镞齐齐对准阿柿的心脏和咽喉。

“陆小郎君,好了不起。”

阿柿又笑了。

褪去了那张天真的皮,她笑得张狂又无情,嘲讽得肆意又锋利。

“我都没能想到,你一早就知道了我是个骗子、知道了自己被我骗得团团转,竟然还能有这般宽大的胸襟,想要为我安排荥阳郑氏嫡房女儿这样的好身份!”

她这话一出,李群青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抹惊意。他万没有想到,小陆为她的安排能到了如此地步。

而阿柿还是在笑。

她谁也不看,只望着少年,只对着他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睛里却又凝出了泪。

阿柿不驯地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偏了偏头,狠狠地看着陆云门。

眼泪从她的眼角直直掉下,几乎都没有沾湿她的面颊。

“你既有这菩萨心肠,为什么要戳穿我?你有千万种办法,把我放走,难道不行吗?我……我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吗?!”

她喊着,发泄着满腔的怨与恨,却又仿佛恨不起来似的陡生了委屈,大颗的眼泪还是淌了满脸。

“是,我是骗了你。”

小娘子哽咽着,直盯盯地对着少年。

“我说了好多谎,我想利用你,可是陆云门,你扪心自问,自我到你身边后,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所做的,无非是帮你们铲掉了金川吴家这个毒瘤!我让小羊面对自己,我帮未未解开心结,我偷偷在驴车里藏了最好看的几朵花,想要再给你做一个彩色的鲜花手串……”

她越说,委屈的眼泪越大滴大滴掉下去。

她大声问他!

“我的所作所为,值得你现在用箭指着我?!”

小娘子哭得心伤不已,但她的话听在李群青耳中,净是在颠倒黑白、胡搅蛮缠,并不值得动容。

可是,他转头看向一侧。

弯弓的少年望着阿柿,眼角红得不像话。

他的脊背仍旧笔直,骨清神秀,净若仙露,恍惚看去还是那个梅妻鹤子、恬淡无欲的离尘少年。可他指尖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却在他无法克制的用力中再度崩开,血沾满了箭镞,刿目怵心。

那一刻,李群青就明白了,阿柿的这些话,本就不是说给任何旁人听的。

她就是哭给小陆看的。

她在诛他的心。

“何必剜心至此!”

李群青出声喝止住。

“知道你未说实话后,小陆再三向我恳求,望我念在你来府中后并未作恶,将你从这桩案子里择开。”

对着眼前用心狠恶的阿柿,总是和蔼宽厚的李国老也肃冷了神情。

“他为人克己清正,所言所行,白璧无瑕。为了你,他头一次清楚何为正道却仍选择违德行、徇私情,其中苦痛,无异绞心断骨!正因如此,我也愿尽力成全,出面与他一起打点了所有知道你与这案子有所牵连的人,只盼你能重新开始!可是你!你竟毫无感恩、不见悔意、蛇口蜂针、咄咄对他!”

他震声相问:“你于心何忍?!”

似是被李群青的话喝到了心底,小娘子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息。

她默默含着泪,认真地看着陆云门。

他还做了这些呀。

她都不知道。

少年端方,洁如皎月,风骨天成,不似世中人。可听了李群青的话再去看,在他眼中浮沉的,不就是私欲的血海吗?

再吸风饮露长大的兽,一旦尝过鲜血的味道,就不可能回去了。就算是仙仙麒麟,也只能啖肉饮血,终此一生。

想到清风高节的陆云门居然为她去做了卑劣的徇私,她的心里忽然就又变得愉悦了。

“陆小郎君是不是很委屈?很生气?我把你静如止水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却只想着走。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一点都没有体谅你的好心。我是不是可恶极了?”

小娘子神色静静,被泪水洗得澄净的眼睛就像两丸黑色的珍珠,漂亮得能晃进人心里。

她的语气也是轻轻的,睫毛上的泪忽闪,就像清晨垂在花叶梢头的一颗颗欲滴未滴的晶莹的露,仿佛只要周围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都能将它们惊得落地,摔得粉碎。

“我知道错的是我,可我要怎么体谅你?我根本,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她再一次,望着他,轻声开口道:“陆云门,你就放我走吧。”

少年手中染着血的箭没有丝毫动摇。

看了片刻,小娘子释怀一般,露出了今夏初见时可爱烂漫的笑。

她声音欢快,带着上挑的顽皮尾音:“陆小郎君,你也许不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一切便都已注定,是没有资格自行选择人生的。什么重新来过,什么换个身份,绝无可能。从你知道我是个骗子的那一刻开始,除了尽力逃走,我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阿柿说着,向后靠上了那棵缅桂花树的树干,嗅着香得缠人的花,咬碎了今早出门前便在右侧后牙中藏着的一颗蜡药丸。

少年一怔,随即星眸猛地缩紧!

他忍住被弓弦力道反噬的剧痛,砰地急急松箭便冲了过去,掐住她的喉侧,想要遏止她将药丸吞下!

但阿柿口中已经漫起了血气。

“你不放我走,我只能……这样……”

烈烫的血很快滚满了她的喉头,随着呼吸“呵呵”作响,让她无法再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她硬咬着牙,两手紧攥,倔强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我对你……没说谎……我不道歉……不欠你……不欠你……”

李群青早在事发的第一时便火速令人去寻医。

可是,来不及。

陆云门看着阿柿。

他第一次与她见面,她生气盎然地从缅桂花树的枝头摔下,他只用抬抬手就能将她抱住。

他几步退开,没有去接,任她摔了下去。

而现在,也是一颗缅桂花树旁,她就在他的怀里,他却仿佛再也抱不到她了。

啪。

啪。

极快地,几乎就在几息之间,今年夏天最后的几朵缅桂白花连蒂落了下来。

穿着少年外裳的小娘子,彻底没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