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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隋征一进山灵庙帮忙,陆扶光便兑现了她对汝阳夫人的承诺,以郡主的身份,回了河东陆氏。

这自然惊动了河东名门各族的长辈们,谁也拿不准这位自出生后就从未踏足河东的贵人突然出现意欲何为,但因她主张自己只是作为陆家小辈来等着参与祭祀,因此他们便顺着她的意思、只在最初露了面,其余时日都是由各族的小娘子在与小郡主打交道。

起先,这些小娘子听着家里人的叮嘱,不是将小郡主当成洪水猛兽就是当成富贵金蟾,对她多有提防畏惧,各揣着心思。

但不过几日,这些隔阂就全消了。

分明是到陆氏做客的,却自在得如主人般招呼着来人,全无皇家贵女的架子,一边能轻声细语教人上三月三采收桃花末的养颜方和“刻绘为雉翟”的贴绢法,一边能为了在斗花中赢,脱了足上鞋履,提着绮罗裙涉水入池,摘一朵大半长在水畔中的秋芙蓉。

遍身蹙金孔雀银麒麟时,她能凝神静心地俯首案上整个午后,和众小娘子们一起画一幅百花群芳图。但等她如男子打扮、帕头靴衫时,她又能与好动的小娘子们将蹴鞠踢得天高。

她样样做得好,样样都拔尖,但拔尖儿得又半点都不让人生厌,只叫人打心眼儿里对她心悦诚服,总想望着她、跟着她,仿佛连她走过的路都是灿烂芳馥的。

因此,接连数日,她暂住的园子里都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一大群的小娘子聚在她的身边。

河东数里,无论陆家、裴家、柳家、王家还是司马家,户户人家的耳朵里都是自家女孩儿在说扶光郡主的这般好、那般好,从早说到晚,说得连门房看到大门上贴的那神荼、郁垒,都觉得两位神仙的脑门上浮出了“扶光郡主”四个金色。

而面对小郡主时会愁眉百结、长吁短叹的,就只有为她治看眼疾时的章太医令了——

“劳心费神地养了眼睛这么久,如今全白养了。再重要的事情,难道能重要过人的一双眼吗?”

小郡主是不听这些的。

上了药的双目被重新蒙上布条,她抱着被她养得毛皮愈发黑金油亮的小豹子,摸着它已经尖兮兮的前齿,只追着章铎问一件事:“您给我的那个清目丸,我每日不能再多吃一颗吗?”

不久前,她也是如此诚诚恳恳地追在章铎身后,道着各种万般不得已的难处,求他为她想办法、让她能马上看清楚。

章铎又不会炼仙丹,自然没有能立马就让她眼疾痊愈的本事。

但靠着药劲儿、使她的眼睛如常人般好用一两个时辰,倒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踌躇了段时日,他还是做出一炉清目丸,严肃叮嘱她只能用在最紧要的关头。

但他到底也跟扶光郡主相处了好些天,心里总觉得这位小贵人不会遵他的药单子,所以坚决不肯一次给她许多颗,宁愿自己每晚来回奔波地给她诊脉送药。

一日最多给一颗。

不许多吃一屑一毫。

他这样尽心费神,病人却只想要胡搅蛮缠:“可是,今日吃了那药丸不过一个时辰,眼前便模糊了起来,半炷香还没烧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团光影,连颜色都分辨不清,害得我在煮茶时、险些都将茱萸和枣弄混了。”

“在第一次将那药丸拿给郡主时,我便说了,那是对康复极不利的猛药,不到计无付之时,绝不能用。如今一日一丸的量,已是很大了。”

“但我总觉得这药丸有用的时候越来越短了。”

“这是自然!那药本就是如此。若我谨守行医之德,您根本就不到可以用眼视物的时候……”

接着肯定又是老调重弹。

都能将他之后会说的话背下来,小郡主默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

于是,章太医令的叹气声更大了。

软磨硬泡,小郡主还是从章铎那儿多要了一颗。

但想从章铎手里抠出清目丸,光靠软磨硬泡可行不通。

她是真的拿出了必须要它的理由。

她明日要去裴氏赴宴。

——

闻喜裴氏湖中亭的湖岸四周,林立数座小楼,皆以楼檐边左右套兽叼咬着的墨字绢纱为帘,诗文百篇,风起时如旗招展。

离湖最近的那片绢纱最是巨幅,扬着展开数里,其上尽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1”这般战事诗,叫看清它的人只觉喉中黄沙漫开,胸腔灌尽悲凉与豪气,与此刻湖心台上高长恭以青鬼獠牙覆面、挥剑横扫的大面舞颇为应景。

裴氏设宴,一向不重迂腐规矩,因听说宴后会去打猎,小郎君中的不少人都穿着利于骑射的胡服,有几个更是入席时还提着爱弓、背着箭筒。

而小娘子们,即便带着弓箭,却还是得一身翠羽明珠、环佩叮当。

但任性些如陆氏族长的曾孙女陆十娘,就将她豢养的细犬带到了湖中亭的宴上。

见小郡主望着戏台、像是对这大面舞入了神,她便藉机搂着她的细犬,亲热地同小郡主介绍道:“湖中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是我的表兄,出身解县柳氏,东眷一支,族中行四。”

“你将柳四郎先说了出来,我还要如何提我家的兄长?”

陆十娘的话刚说完,一旁的王七娘子就叫出了声。

陆十娘脱口反问:“你家兄长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见人就爱卖弄穷酸文采,哪里配得上郡主,也敢在这里提?”

龙门王家仔细教养出的郎君,虽不够出类拔萃,但也没有陆十娘口中的那么不堪。

可对于这群觉得扶光郡主万般都好的小娘子来说,王郎君不识好歹想要高攀郡主,那他就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低如履下的泥尘!

“我如何不知?”

脸圆团团、像个芍药骨朵似的的王七娘子叹气,“可我阿娘非觉得她的长子出口成章、定是转世来的文曲星,所以最近成日耳提面命、非要我将他引到郡主面前。我要是做不到,今日回去,免不了又要听一通埋怨。”

“王娘子不必为此担忧。”

坐在郡主身侧的裴娘子,此前一直含笑安稳坐着,恬淡闲适得如一枝菊。

直到这时,她才稳操胜券般地开了口,“你回了家中,只管说裴十五、裴十六郎也来了,必不会再受埋怨。”

“这两位郎君不是游历在外,已经许久不在河东露面了吗……”

王七娘子先是吃惊,但思及自己,却又咳声叹气起来,那花骨朵样子的圆脑袋都要蔫下去了。

“不怕各位娘子笑话,在我阿娘心里,也许,裴家的十五郎和十六郎并在一块儿,也不及我长兄……”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有这种偏心眼又拎不清的阿娘着实不幸。陆十娘同情地看了看王七,想着要说些能让她高兴的话,于是便问她:“你那只灰鹘呢?”

接着,她就转头向郡主夸道:“王七娘子的灰鹘被她养得可机灵了,抓到了猎物也不立即杀死,非要将那猎物追赶到她的面前,好好邀功显眼一番,再咬断其颈。”

谁料王七娘子听了,更沮丧了。

“有燕郡王世子的那只白鹞在,这附近哪里还有鹰鹘敢靠近?我家‘巨蛮’,”她叫出自己灰鹘的名字,“论体型,比那白鹞大上好一圈,可上回,光是听它叫了一嗓子,它就抖得几乎丢了半条命。”

陆十娘只好再度宽慰她:“咱们寻常家养的猎鸟,如何能与上沙场的战鸟相比?我阿翁养的可是只来自海东头的鹰,但它近那白鹞时,也是吓得要将头埋进翅膀里呐。”

听到陆云门的名字,陆扶光不动声色向着南边的亭子望去。

陆云门还没有到。

也是。这本就是最与他无关的宴,来得早了,反倒奇怪。

这湖上除了湖心的戏台,便只有南北两座亭子,南边的宴着小郎君,另一座则全是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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