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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内只有她的声音。

“墓棺中多有保尸身不朽的秘法,那颗头又早已化为白骨,便是再有经验的仵作,也无法只用肉眼看看骨头就断出蹊跷。而见过那颗头骨上刺字的,除我以外,只有李忠和赵仁。赵仁匆匆一面、李忠畏之如虎,他们两个都没发现那刺字有异。至少,死之前,都没有。”

李忠疯癫、自尽而亡。

赵仁醉酒、失足溺毙。

至少表面看起来这样。

这些,瞿玄青早就知道了。

但这时的小郡主却好像已经不是想要说服或解释什么了。

“瞿玄青,那是座双层墓。”

她仿佛只是将此事忍了太久太久、今日终于开口说出来了,便怎么都不想止住。

“李忠、赵仁也好,吴家也好,他们谁也没有将第一层墓空空如也的事放在心上,只被眼前的珍宝迷花了眼。但那第一层的墓绝不会是空的。”

“修陵的匠人建出双层墓,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盗墓贼以为这墓只有一层,以此让真正放着墓主人棺椁和珍爱之物的第二层能平安无事、不受惊扰。所以第一层的墓中一定堆满了足够值钱的东西。只有盗墓贼带着第一层中的陪葬物满载而归时,才不会想到这墓下面还有一层。而当这墓已经有了盗洞,后续闯入的盗墓贼看到已经被盗空了第一层,才会也只觉得是自己来晚了,然后悻悻离开。”

“李忠以为是他们发现了墓的第二层,以为在他和赵仁之前,没有人踏足过那里。可那里躺着一具大梁朝的白骨。所以,一定有一个大梁人在那之前进入了那座墓,他发现了墓的第二层,却几乎没有拿走第二层的东西。但是,也许,他拿走了第一层的东西?”

“你在问我?”

迟了迟,瞿玄青开了口。

她以为陆扶光是要一句一句丝分缕析地给她说一段“真相”。

可陆扶光却忽然毫无预兆地用一种很拿不准的语气,向她发了问。

“是。我在问你。”

小郡主的声音中隐隐地泄出了一点急。

“我只知道瞿锦叶在起兵时突然拿出了无数来路不明的黄金,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长什么样子。可你见过。你告诉我,在听了刚才我同你讲的双层墓的事情后,你觉得,那些黄金……”

瞿玄青盯着陆扶光。

陆扶光一定在隐瞒着什么。正是这隐瞒的部分、让陆扶光将春陵的那座墓与她兄长的黄金联系在了一起。但同时,陆扶光对此的猜测却又并不肯定,至少是并不愿意肯定,所以想要从她这里找一个答案。

果然,陆扶光向她问道:“……那些黄金上,有没有可能和那座墓相关的痕迹?”

有没有?

有。

但是瞿玄青不会如实回答她。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句“我不知道”一样。

事实上,她对那些黄金的来历有过猜测。

在用兄长的那张画找到了剩下的黄金后,她就发现了,与十六年前兄长拿出来的金片、金铤不同,那些被他妥当埋藏起来的,是数箱褭磃金和麟趾金。

那些东西,是七八百年的墓中物。

的的确确,能跟春陵县的双层墓对得上。

但也只是能对得上。

七八百年前的墓又不只春陵县一处。

小郡主听不到她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追问:“那座墓的墓主家纹应是珠鳖鱼,四目六足并不常见,那些黄金上,有相似的刻纹吗?”

“瞿玄青?”

小郡主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瞿玄青?”

瞿玄青始终没有出声。

她想要陆扶光回答她的问题,但陆扶光也想要从她嘴里撬出东西。

既如此,该先说出些秘密的自然是此刻如被枷颈铐手的那一个了。

等了片刻,小郡主便明白,瞿玄青已经拿捏准了她。

在她拿出足够重要的东西前,她绝不会再同她说什么了。

“古籍中,曾三两行地提到过那枚雕山玉玺印,桃核大小,温润细腻,光含而不露,斜面满布阴刻勾莲雷纹。可上面从未说过它的印面究竟篆了什么。”

最终,小郡主妥协了。

她说起了她的隐瞒。

“因那头骨是大梁人的,我从它口中拿出玉玺印时,曾担心玉玺印也被掉了包,所以很仔细地看了。但那毋庸置疑,就是古籍中记载的那一枚。”

接着,她为了骗陆小郎君,想也未想就将玉玺印交了出去。随后,它就一直在李群青那些人的手里。直到贾内监将它偷了出来、将它带到了永济州。

这些,瞿玄青多多少少,也听说过。

“从再次将它拿到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贴身带着它。”

小娘子抬起攥住了缝在她小衫里的玉印。

“我既下不了毁了它的决心,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它,所以我只能把它放在我每时每刻都能确定它还在我手中的地方。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带着它,直到我进棺入土,或者,草席裹尸。”

她随手摘下坠至耳边的细钗,用它用力地将小衫划开。

她看不见,钗尖几次划到她的身上。里面的玉印掉出来时,她腰间雪色的肌肤上已经多了好几道鲜明的血痕。

可小郡主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的痛楚,“但今日,今日可太好了。”

她甚至有种由衷的痛快。

“你没死,花缁没死,你们两个里,总有人能告诉我,那枚玉印的印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瞿玄青走了过去,瞥过陆扶光腰间渗出血珠的道道伤痕,慎终如始地用帕子拈起了那颗小到肉眼很难看清细节的玉玺印。

“我试过的,只看印面很难看得明白,要看它印出来的图案才行。也不用费劲去找印肉,我身上到处都是血,你蘸了去印便是。”

“瞿玄青,你看到了吗?”

“瞿玄青?”

“瞿玄青?”

因为看不到瞿玄青在做什么,小郡主只能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可瞿玄青仍然只是安静地在看那枚玉印。

“是不是血不够?”

突然,小郡主用她还握着的细钗对准自己的手腕,“如果不够,我可以给你一些。”

说着,她竟真的割了下去。

接着,两道、三道,一道比一道狠,看得花缁都不免心惊。

瞿玄青却面不改色,直到她要割下第四道,瞿玄青才抓住她的手腕,将印碾在了她的伤口上。

花缁觉得,那一定很疼。

但陆扶光的神色却反而像是安下了心。

瞿玄青将沾满了鲜血的印面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随后,她看到了那个章纹。

伸长脖子的花缁也看到了。

可那说是章纹,其实只是好多条横七竖八、有直有弯、缠交在一起的道道儿,一团乱麻似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瞿玄青却看出来了。

原来如此。

“你认出了我兄长的花押。”

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小郡主却眉心一蹙:“你为什么认出来得这样快?”

瞿玄青看着手背上的章纹。

她的确认出来得很快。

因为十六年前,兄长曾指着他们起兵战旗上所画的章纹告诉她,那是将两个人的花押叠在一起、取了叠成图案的一部分画成的,而其中就有他的花押。

如果不知道这一点,只看那章纹,世间哪有几个人能猜出它的由来?

瞿玄青听后,觉得这心思太巧了,特意将兄长的花押誊了下来,仔细与战旗上的章纹比对,发现战旗上所用的正是兄长花押里那只当康的首与脑。

至于另一个花押是谁的,她谁也没问、很容易地就自己发现了。

因为那是冯先生的花押。

它被冯先生亲手画在了他所写的那篇讨伐女皇的檄文书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地传遍了天下。

但这些,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此刻,也不会告诉陆扶光。

“只是我兄长的花押,不会让你慎重到将它藏在身上。跟当康花押交叠在一起的,是什么?“

她一针见血,问陆扶光。

小郡主似乎被一问激到,狠狠地咬住了后牙。

“他到底是多么狂妄自大,竟把自己的花押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篆在一块他从墓里拿出来的玉印上,而且还……”

她喘了喘,压住了怒意。

“我将玉印从头骨的嘴里取出来后,只是记住了印面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句话,瞿玄青是信的。

那印面刻得刁钻,她也是直到将它印至手背,才看出了其中兄长的花押。

“我见到它印于纸上的样子,是在皇宫,在皇祖母的身边!”

说到这儿,小郡主终于怒不可遏了。

“我在金川、宝泉擒纵自如,李国老和和良王都被我玩于股掌之上,回到东都,进了宫,我还给郑婉求了情,得了皇祖母的赏赐、可以陪她一同去看画圣真迹。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在一幅画圣留下的画上看到了那枚玉印印下的章纹。”

“我为什么要记得瞿锦叶的花押!我出生时,你们瞿家明明早已被夷为平地,如果不是我阿娘留着你的那些诗画棋谱,让我对你好了奇,又去查了你们瞿家的事,我便很有可能根本不会知道瞿锦叶花押的样子,那样,我也许就不会活得像如今这般如履春冰!”

她说,“你从陆云门的行踪下手,查出了我的形迹。你能想到的,我难道就想不到吗?我这些年做事慎小谨微,如果不是因为瞿锦叶,我怎么会急到宁愿铤而走险,也要去到范阳?甚至,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我去范阳的目的,我在不同的人面前编出了不同的理由,我连阿娘都只能瞒着,说我去范阳只是因为我气不过婚事被崔姚毁了、我要范阳卢氏赔我一桩更好的。”

“不是为了婚事。”

瞿玄青道:“那你去范阳,便是为了得到范阳卢家的势力?”

“瞿玄青,为我做事的人中难免会有我阿娘的人,酡颜这些近侍也许不会,但总有人会将我做的事传进我阿娘的耳朵里。所以,我得把我要真正要做的事藏到其他的事情里,让它不那么显眼。”

瞿玄青明白了。

“冯先生。”

陆扶光口中她去范阳真正急于要做的事,是找出冯先生。

但是,“你找他做什么?”

“山佬视我为徒,传我衣钵,在我面前常常口无遮拦。有次他吃醉酒时,我提起了冯先生写的那篇檄文,却引得他哈哈大笑,说这大梁从皇上到百姓都是糊涂虫,那弥天大谎,竟就真的把所有人都骗了,随后,他醉得鼾声大作,我便就让睡了。可等他醒来后,等我再问,他却拒不承认他说过那话,我追问良久,才终于问出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