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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句话, 文森特万分艰难地尝试去理解。

白塔首席?Y?四年前空降黑榜,牢牢占着第一的Y?给他们设计了星舰中控系统的Y?

可面前这个人,不是他们指挥的雇主、图兰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吗?

文森特有点发晕。

而且传闻中的Y, 四十多岁, 是男是女未知, 但是个双眼蕴含着智慧光芒、眉心有一道褶的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祈言才多大?才成年不久,哪里中年人了!

又一算, 星舰中控系统是祈言……十六岁完成的?

文森特转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埃里希, 很想拉着人, 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可惜场合不对,他只好狠憋着, 一个字不敢往外吐, 忍得极为辛苦。

埃里希没注意到文森特一眼一眼递过来的目光, 只惊讶于Y的外表和年龄。他还发现,陆封寒站在原地, 并没有把手递上去。

很奇怪。

军方和白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星际时代,战争早已不是单纯地用人命来填,更多的, 是在战术和科技层面的比拼。

例如几十年前,基于白塔对太空通讯技术的革新,就令反叛军在足足十年的时间里,数次因通讯系统被强干扰, 如散沙一般,被远征军压着打。

因此对白塔, 军方一直抱着尊敬的态度,特别是立在前线的远征军体会更加深刻——白塔送来的东西, 往往都是能救千条万条人命的东西。他们一直都很慎重。

可现在,陆封寒却全然忽视了Y伸来的手。

就在埃里希想要隐蔽提醒时,陆封寒终于动了。他抬手握住了祈言的手,力气不大,却没有很快松开。

被指尖冰凉的温度刺了刺,陆封寒低声问:“怎么这么冷。”

说着,他松开手,往前半步,同时将左手抓着的军装外套展开,细致地披在了祈言身上。

动作间,像是将祈言拥在了怀中。

明明应该对突然这么近的距离产生不适,但身体却像完全习惯了一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毫无抵触。

肩上微微一重,祈言下意识地抓住一侧衣领,看向陆封寒,又察觉自己在刹那间,便被对方强烈的气息包围。

因星际跃迁产生的不适感,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舒缓下来。

他手还有些痒,陆封寒刚刚握来的手掌上,温度灼人,很粗糙,似乎布满了细碎的伤口、硬痂和薄茧。

祈言莫名有些在意。

陆封寒重新站好,没有退回原位,而是就着极近的距离问祈言:“带了什么过来?”

披着陆封寒的外套,祈言开口:“我带来了新型探测系统的源架构,名为‘捕风’,不过实战使用前,需要先与星舰的中控系统联结,进行测试调整。”

陆封寒挑眉:“捕风?谁取的名字?”

祈言回答:“在未使用名称册里挑的。”

“以前的‘白隼’,‘暮光’,‘日晷’,都是?”

祈言点点头:“对。”

“嗯,”陆封寒追问,“按照你的习惯,会取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无关紧要,但祈言本能地对陆封寒的问题一一仔细作答:“CE0701新型探测系统。”

陆封寒唇角微勾,终于自冰层下,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看着祈言清清瘦瘦的模样,心想,果然没好好吃饭,又问:“现在就开始测试?”

祈言点头:“嗯。”

陆封寒没多话,叫了声“破军”:“带祈言去中控系统的设备室。”

“好的。”破军的声音出现在广播里,打招呼,“很高兴与您相见,我的设计者。”

旁边的文森特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埃里希也没掩住讶异。

祈言对突然出声的破军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只吩咐:“走吧。”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身,视线落在陆封寒的手上,迟疑道:“你的手——”

陆封寒:“怎么了?”

祈言垂下眼:“没什么。”

说完,沿着破军显示在他脚下的引路标,离开了舰桥。

等舰桥上只剩下三个人,埃里希出声:“指挥,您和Y——”

他的声音被文森特打断:“指挥,你跟祈言怎么了?在勒托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他怎么感觉……”文森特想了个词来形容,“怎么感觉没什么人气?”

说完,又悄悄给埃里希使眼色,示意等我一会儿给你讲解讲解。

陆封寒脸上轻松的神情尽数收敛,他看着祈言离开的方向,目光极深,眼底还泛着明显的躁意。

“很闲?埃里希,重新给我排一份防务表,晚饭前提交。文森特,去看看怀斯开口没有。”

见陆封寒眼神极冷,浑身上下裹着一层“活人勿近”的煞气,文森特和埃里希脚后跟一并,利落应声:“是!”

陆封寒回了指挥室。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咬在齿间,没点燃,又想起在勒托的咖啡店里,祈言因为好奇,夺了他的烟浅尝,还嫌弃味道不怎么样。

心口压着的疼意直到此时,才密密匝匝地扩散开,痛得陆封寒收紧呼吸,撑在桌边的手青筋毕露。

好几分钟后,他才缓过来,靠到墙边,问破军:“祈言现在在干什么?”

破军:“在设备室,正在进入中控系统数据库。”

陆封寒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几个呼吸后,接着问:“有说别的什么吗?”

他的嗓音沉哑,隐隐期待着什么,又带着不明显的惧怕。

破军:“有,让我在六小时后提醒他休息,还询问了您手掌上的伤。”

“伤?”陆封寒微怔,低头看向展开的手掌,才发现上面有不少细小的伤口,都是他在晨曦星那半年留下的,有旧有新。当时没觉得疼,结痂留茧后,更是没感觉。

也只有那个小娇气,才会觉得这是伤。

才会把这点伤……都放在心上。

心里有点酸有点胀,陆封寒不知道怎么的,眼角微涩。

他闭着眼睛,想象刚才祈言走近时的模样。

更瘦了,丝质衬衣穿在身上都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多久没好好吃过饭。手腕本就清瘦,现在更是细得像一折就断。

给他披上衣服时,跟以前一样乖,会朝他露出一种满是信赖的温顺。

可这半年,祈言又是怎么过的?

是怎样,才把自己过成了这副冰雕雪筑的模样?

才会站在他面前,疏离冷漠地喊他一声“将军”?

将背抵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冷意浸进骨缝里,许久后,陆封寒哑声问:“能接白塔的伊莉莎吗?”

他从祈言那里只听过两个人名,一个是伊莉莎,一个是奥古斯特,这两个人,应该都跟祈言很亲近。

破军很快回答:“可以。”

陆封寒“嗯”了一声:“连接通讯。”

几秒后,通讯连接成功,因为距离遥远,有几丝不明显的信号杂音。

陆封寒先开口:“你好,我是陆封寒,突然打扰,很抱歉。”

伊莉莎没有惊讶,口吻温和:“我猜到你很快就会联系我,你见到祈言了,对吗?”

“对,又瘦了。”陆封寒心里压着一股躁郁空悬,念及这是祈言的长辈,他尽量和缓语气,“我想知道,祈言怎么了。”

“祈言记忆混淆的状况,你知道多少?”

陆封寒眉心微皱:“他经常会将发生过的事记错,很迷糊。”

“那关于他母亲林稚的事呢?”

陆封寒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将这两个问题连在一起,这让他像悬在万丈高空上,半点踩不到实处。

“这件事我知道,他跟我说过。”

几秒后,伊莉莎的声音重新响起:“祈言十一岁时,他的母亲林稚悄悄离开白塔,回到了她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的房子,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祈言独自一人守在林稚身边,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和想法,直到他主动联系外界,才被接回了白塔。”

听见这一段叙述,陆封寒突兀地冒出一点熟悉感,再一想,这点熟悉感又跟烟一样散了,捕捉不住。

伊莉莎:“你知道,祈言记忆力很好。”

“是,”陆封寒接话,“他只要见过,就不会遗忘。”

所以他才会在弹出逃生舱时,让祈言可能的话,将这段记忆忘掉。

他不想让那个画面,成为祈言新的梦魇。

“是的,他不会遗忘。所以他回到白塔后,我们都很担心。可很快我们就发现,事情比我们想象得严重,祈言的记忆出现了异常。”

伊莉莎长吸了气,回忆那段时光。

“在他的记忆中,林稚没有死去。祈言会告诉我们,他的妈妈在实验室,在花园,在开会,或者在五分钟前,才跟他说了早安,他可以详细描述林稚当时的穿着和神情。在他眼里,林稚一直在白塔,没有离开过。”

没有给陆封寒缓冲的时间,伊莉莎给出结论:“这是因为,基于极为卓绝的记忆力,祈言将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片段解构重组,形成了新的记忆,然后用新的虚假的记忆,取代了真实的记忆。”

某种猜想在心里倏然划过,立刻就见了血。

陆封寒这十年来,无论面对何等境况,都未曾感到畏惧。却在这一刻,不敢直面这个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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