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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这是干什么了?”

“谭先生……你这……你……”万安结巴地说不出话。

沈奚忍不住笑。

谭庆项立刻指沈奚:“不许笑,听我说。”他回头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体面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这脱衣服就要睡觉,她藏我被子里了……我还没叫呢,她先号出来了。沈奚你以后好好教教,按中国姑娘的规矩教,哪儿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吓得我……”

谭庆项越说越憋屈,推开挡路的三人。

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穿衬衫:“吃不吃饭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赶紧把谭庆项的房门掩上,强忍着笑。

“装什么糊涂啊。”万安嘟囔,“我都瞧出来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吗?”

傅侗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

但沈奚约莫懂他的意思,还是那两个字:执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国梦,她舍不掉救人心。人总得要有个过不去的坎,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则早就归隐山林,万事皆空了。

苏磬心里总有个走马长楸陌的四爷。

谭庆项记着的也永远是那个十四岁时的苏磬,住在莳花馆西厢房里的小苏三。

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的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情事。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急切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真是来去匆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

周礼巡人是走了,却把整个公寓的气氛都点燃了。一盏盏熄灭的灯,都重新打开,谭庆项指挥着众人,收拾起行李。时间紧,路途远,随行的人也多。

谭庆项和万安都是火烧屁股的架势,楼上、楼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刚把衣柜打开,就被傅侗文拦住了。

“随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儿?”她回头,“再到处跑,真来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医院。”他笑着说,“我要立刻见小五,要紧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钟:“那要快点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时间了。”

他们一刻没耽搁,直奔了医院。

到住院病房,已经是晚上九点,沈奚在一楼就依稀听到了护士们的笑声,等到二楼病房区,笑声更清晰了,正是从小五爷房里传出的。

她记起一桩事,和他低语:“我好像听人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很喜欢侗临。”

傅侗文不以为意:“只一个?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远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风流。”

他反而笑:“哦?原来我也会被人说成是‘假风流’,倒也新鲜。”

沈奚自顾着笑,不理会他。

等到病房门口,她看到小五爷坐在病床上,手里握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五个围着病床的小护士手里都有剥好的柑橘,仅剩了个文静的小护士在众人后边,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爷看到他们,很是意外。

“怎么剥起柑橘了?”沈奚笑着问,“还一人一个?”

“是谢谢大家平日照顾我。”小五爷解释说,“都是姑娘家的,当然要我来剥。”

“这样啊。”沈奚悄然找寻那个传说中喜欢小五爷的护士。

很快,她就发现了最安静的那个。

小护士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唤了句“沈医生”,心虚地前后脚离开病房。最后剩那个小姑娘,犹豫地看了眼小五爷手里没剥完的柑橘,不舍地跟着同伴们向外走。

“等会儿,这是你的。”小五爷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给她。

姑娘涨红了脸,想说谢谢,紧张得无法开口。

最后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小五爷没想到剥个柑橘,竟能换如此大礼,尴尬地笑了。

“三哥这么晚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小五爷没再琢磨方才的姑娘,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脱下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他见沈奚锁了病房门,才终于开了口:“原本要等你出院后,挑个时间慢慢谈。可今日有了变化,也只好仓促问一问你的意思了。”

“三哥只管问,不必特意挑时间。”小五爷坐直身子,严肃地说。

“那你听好,三哥要问了。”

傅侗文停住。沈奚坐到另一张空病床旁,也在等他问。

她在路上算着来去巴黎的时间,差不多要有半年不在国内,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傅侗文是来医院告别,顺便安排小五爷这半年的生活……现在一看,似乎又不是。

不只是沈奚,小五爷也摸不到头绪。

两个人都在等着傅侗文揭晓谜底。

傅侗文反倒不急了,微笑着端详着自己的弟弟,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侗临,你对今后的生活,可有什么想法?”

“今后?”小五爷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笑意渐淡去,“虽有满腔抱负,却只好认命。三哥,其实你不问,我也早想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