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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自尊就是,明知要不起,却说是我不想要。

——苏小鱼

久光后街,任何时间都是人潮熙攘,车流密集,等待进入shoppingmall地下车库的各色车辆沿街排成长龙,挪动速度缓慢。街边是整排的各国餐厅,下着些微寒雨的午后,临窗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里外两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苏小鱼到达coffeebean的时候汤仲文已经在了,独自靠窗坐着。就这么一点儿时间,他居然仍在工作,低头看着掌上电脑,沉默的侧脸,衬着窗上的那一层模糊白雾,更显得五官深刻。

她在来时的地铁上想好了许多问题,走过去的时候脚下却开始迟疑退缩,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汤仲文的视线范围。

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她了,在对她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之后的第一名话是汤仲文说的:“要喝什么?”

她刚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记叫东西喝,想站起来去柜台,他却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问了一句:“要喝什么?”

她被动地仰头看他,来不及说话他便替她决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苏小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的背景发呆。汤仲文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其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收银台的小姐与他说话时有些紧张,最后还找错了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小鱼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红了。

她也一样,一直是有点儿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够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对她说出deadline这个词时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以后她与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有着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工作狂,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确定的。那么他呢?一直以来,究竟是怎样想她的?

没时间想太多,汤仲文已经走回她面前,坐下时把手中那个银色的号码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边。

那杯咖啡是满的,杯沿雪白,一丝线喝过的痕迹都没有,苏小鱼开口的时候眼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一件多么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话是:“文森,谢谢你的推荐。”

隔了数秒才听到他的回答,只几个字:“不用谢我!”然后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个咖啡杯。

眼前的目标凭空失去,苏小鱼的目光却没有随着那个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荡荡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等她。

这个coffeebean里永远都很满,身边充满了谈笑私语,一片嘈杂,唯独他们两个安静如斯。小姐走过来送上巧克力的时候着实迟疑了一下,放下之后收起那个银色号牌,倒退着走了,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透明玻璃杯里的热巧克力,颜色很淡,苏小鱼伸手去捧,隔着厚厚的玻璃,热度一点儿一点儿地传到掌心里,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与她习惯的浓郁味道天差地别。

她原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只这一口便被冲得淡而无味,心里混乱,没想到他应得那样快。自那个可怕的雨夜之后,她也模糊的感觉到他对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后都觉得自己可笑,不愿深思,现在想来,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多想那个可能。

她这一路都关着心,蒙着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这么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气,开口继续:“文森,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推荐,但我希望你做出这个推荐是因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则的话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对我也是,对不对?”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仍没抬头,耳边听不到他的回答,几秒以后看到那个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来的位置,与桌面接触时轻微的一声响。

她的心跟着这声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苏小鱼强迫自己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汤仲文张口想说话。

他也正看着她,却没有给她机会把话说出来,声音平直,只是一句陈述。

“你不用谢我。”

什么意思?原本说出那句话就耗尽了苏小鱼的所有努力,听到这样的一句,她顿时忘了如何继续。

四目相交,汤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难分辨眼中情绪。她过去也从未尝试过仔细看他,这时满心混乱,就更觉得他的眼神复杂难解,完全不得要领。

他却不移开目光,笔直盯着她的眼睛说话:“苏小鱼,我不认为你会不值得这样一个推荐,如果我可以的话。但是INSEAD只接受资深校友的推荐,所以你不用谢我,做出这个推荐的,不是我。”

汤仲文语速不快,说的句子也并不复杂,但唯一的听众苏小鱼却听得一脸茫然,无声无自地微张着嘴唇,眼里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这样笔直地看着她,近乎无礼。

或许有失风度,还可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预期,这些都不算什么。

多久了?他认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真正共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他却总是会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最初相识的样子,抱着厚厚的一叠资料手册,奔到他办公室,略带些紧张地看他;听到近似于missionimpossible的deadline时会垂一垂肩膀,然后小地吸一口气;还有通宵熬夜后在走廊里边走边揉眼睛,看到他走过还假装没事,两只手一起放到背后去掐,因为痛,眉毛皱起一点点,而他自已却不知道,有时还对着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竟没有一丝征兆,所以让她径自从身边游过,错失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来顺遂无比,直到那天在批卖行,看到陈苏雷出现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微笑,眼里隐约闪着光。他胸口下某个地方突然皱了一下,并不是痛苦,只是后悔。

后悔没有告诉她,她在他记忆里留下的那些点点滴滴;后悔没有让她知道,他虽然严厉,但她在他心里总是不同的。或许那些都不是他能够说出来的,但至少可以告诉她,他曾经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头,最后消失在转角处。他没有叫住她,也不想走过她的身边,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还要对着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边响起苏小鱼的声音,她终于开口说话,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渐渐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讶然,疑惑,甚至带着点儿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谁推荐了我吗?”

他知道,很想说那个人的名字,还未开口却觉得胸口烦闷,这烦闷并不陌生,那天在香格里拉的三十六层,与陈苏雷面对面时已经经历过一次,没想到此刻又卷土重来。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穿着白色的小礼服,并不左顾右盼。因是一种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烁烁闪光,他走近时竟觉得刺痛了眼睛。

提议介入惠诚实业股权收购项目的是范闻,但坚持进行的却是他。任惠诚并没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们接洽任家长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任岳一向以自己的父亲马首是瞻,所以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谈得相当不顺利。后来范闻通过其他途径终于得知陈苏雷早已与任惠诚联系过收购意向,陈苏雷行事缜密,若有这样的消息传出,那就是已有了相当的把握,范闻当时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坚持。

为此范闻还与他有过争执,一脸不可思议地质问他:“你要做下去?怎么做?惠诚实业还未上市,这不是公开招标,只是原始股变动而已,没有一点儿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陈苏雷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吗?你想开到哪个价格?还是说只要是陈苏雷想要的东西,亏本你也想抢一抢?”

他当时沉默不语,与范闻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范闻无奈,摇着头往外走,再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明白范闻的意思,也不想反驳,有时候人会突然想用愚蠢的办法发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后来就在酒会上遇见了陈苏雷。他是独自走到他身边的,举杯微笑,开口却简单直接,只一句:“汤先生,眼光不错。”

“环保照明业的确前景可期,陈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这一点?”曲折婉转与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回答也同样直奔主题。

陈苏雷脸上的微笑还在,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没办法两者兼得,恐怕是先入为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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