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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道:“老师说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道字,你也懂。如今的圣上,好黄老之学,以前是常常拉着我谈说,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经跟开国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们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明淮,最要紧的,不是血统氏族,而是所崇之道,这是不会变的。”

裴明淮不语,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为何你两个兄长年纪都不小了,却一直不娶亲?”

裴明淮怔住,道:“老师为何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沈信道。

裴明淮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我问二位兄长,他们只笑笑不答。问我爹,我爹爹只说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他忽见沈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意十分古怪,又似叹息,又似嘉许。只见沈信点头道:“好,好,好!你爹果然强过老夫百倍了。我是惭愧,惭愧哪……”

裴明淮道:“老师,你就莫要跟我打哑谜了,论学问,我怎么学都差得远。老师难道知道缘故吗?”

沈信微微一笑,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裴明淮道:“老师既然不肯说,就别扯到我身上了。方才你说那事情,你要我……要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沈信道,“我告诉你,你心里知道便是。”

裴明淮犹豫半日,道:“好。”

沈信看着他,又是一笑,道:“你不准备禀告皇上?”

裴明淮道:“又何须从我口里说?我是不愿作这恶人,留得一分,便是一分。”

沈信道:“若是实在不能再留情了呢?”

裴明淮沉默良久,方道:“有些事,若是为了自己,明淮是死也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又如何对得住老师的一番教诲?但若是为了家人……说不得,我也不会容情。苏连吴震总说我不该心软的时候会心软,我只是……我实在不愿看我自己变到无心无情的那一日,总想留得一份仁慈之心。但……究竟能不能办到,我也是不知道了。”

沈信点了点头,道:“好,说得好。”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苏连远远地站在茉莉丛中。“明淮,你留苏连在身边,总归不是好事。”

裴明淮一怔道:“老师知道?”

“长得那般像,一看便知道了。我一眼能看出来,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沈信叹道,“崔浩的事,说冤也是冤,说不冤却也不冤。”

裴明淮道:“老师说得是。任他权倾一时,只要是触了皇室的忌讳,说杀便也杀了,说灭族也便灭了。只可惜崔浩枉自聪明一世,自比子房,却也看不透这一点。家师倒还看明白了,早早隐退,否则我看也难免杀身之祸。”

沈信点头,道:“说得是,你说我迂,崔浩还比我迂了十分。先帝对他说‘务从实录’,他原原本本写了也罢,还刻上石碑放在路旁。先帝对崔浩可谓宠幸至极,说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崔浩的这辈子,走得是太顺了,是以他都差不多忘了,有些事是不能碰的。以彰直笔,用垂不朽!嘿!崔浩对我说的这话,现在还在我耳边打转,时不时地便想起来。他是雄心满满,想要刊石垂文,图芳万叶,却没想到害了自身,连那百余名修史的汉族士人,一同都害了。这国史之灾哪……以后修史的人,怕是一想起崔浩的教训,便战战兢兢,略有一丁点不能说的事,便绝不敢下笔写了,史书要写成甚么样子,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的?”

裴明淮回味沈信今日所说的话,只觉心里似明似昧,好似有些明白,又好似不明白。见沈信两眼闭上,脸上皱纹交错,神情疲累之极,便起身道:“老师不必想太多,好好歇着。别的事,自有明淮担当。”

沈信点了点头,隔了半日,道:“你唤苏连过来,我有话想对他说。”

裴明淮一怔,沈信道:“你放心,我不是要提他的身世。”

听沈信如此说,裴明淮只得叫了苏连过来。苏连也甚是惊奇,道:“沈太傅,唤我有何事吩咐?”

“……苏大人。”沈信的声音,微弱地飘了过来,“今日老夫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若是现在不明白,也无妨。我这辈子,教出来的最得意的学生便是明淮,我只盼他今后,无论何时,都记得我教给他的东西,也不要忘了今天他对我说的话。若他有一日忘了,你务必记得提醒他。”

苏连一脸茫然,见沈信望了他,白发飘动,意极殷切,又看了看裴明淮,只得道:“是,下官记住了。”

裴明淮走出了沈信的书房,轻轻掩上了门。苏连跟了出来,低声问道:“公子,沈太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反正也不算什么事,你应了他便应吧。”裴明淮摇了摇头,方才的那些话,真是每一句都只能藏在心里面,决不能宣之于人。

苏连看了一眼裴明淮,道:“你看着实在神色不好,沈太傅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来着?”

“我没什么,好得很。”裴明淮苦笑一声,道,“只是听老师一番说话,觉着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事,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苏连奇道:“公子何出此言?”

正在此时,吴震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一见苏连就干笑几声,苏连把头一扭,转身就走了。吴震转向裴明淮,道:“沈太傅可有对你说什么?”

裴明淮一呆,道:“没说什么。”吴震叫道:“那你跟沈太傅说了这么久,都说了什么啊?”

“这……”说是说得多,但好像对于现在的事,一点帮助都没有。裴明淮只得苦笑,道,“老师他也不知道什么。”

吴震道:“我就不该指望你!”又道,“来来来,我有事要问你。我这一回,可是找到了好东西。”

裴明淮道:“问我?”

吴震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一层层打开,道,“我方才在柯罗身上找了整整半个时辰,我都要吐了,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物事。”

丝帕上的东西,碧绿的极薄的一小片,嵌有金丝,只有人的小指甲盖般大,也亏了吴震能找出来。

裴明淮问道:“他身上什么地方?”

“心。”吴震道,“就嵌在他心房上面。奇怪得很,是不是?”

裴明淮看着那头发丝一般的一小段金丝,也不得不佩服吴震心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吴震道:“我前些年倒是见过一回,这是启节,青铜所制,是十分贵重的,寻常人家决不得有。尤其是金丝嵌字,连仿造都难得。柯罗只是个县衙的捕快,哪来这样的物事?明淮,他难不成有什么来头?”

裴明淮不答,却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找的?你知道能找到这个?”

“我原本也以为,那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方解其恨。”吴震道,“但我把三具尸首细细看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裴明淮对他这“细细看来”,大是佩服,自己是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了,真不是当神捕的料。“哪里不对?”

“我先说那个余管家。按理说,这么一刀剖下来……”吴震拔出剑,虚挥了一下,“那凶手用的不是这样的剑,看伤口,是把十分锋利的匕首。凶手并未刻意地去剜死者的内脏,只是匕首太快,一块块地削落了些许下来而已,大半的内脏,还在原处。你要不再去看看余管家的尸体,留意看他的……”

裴明淮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你继续说。”

吴震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裴明淮不够“用心”,又道:“凶手其实是想找余管家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所以有意做成了这剖腹剜心的形容。而沈于蓝和柯罗——他们的心却都在。依你所言,你看到沈于蓝的尸身的时候,她的心并没被剖出来,但我来的时候,她的胸腹竟然被人以掌力击碎。我看,问题就出在她的心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去细细察看柯罗的那颗心……嘿嘿,总算让我找到东西了。这凶手,千算万算,真是算无余子,但还是百密一疏。若没这个疏漏,我怕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为的是个什么东西!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裴明淮沉默不语,吴震又道:“为何要把那余管家挂在水车上,这一点我也有些想法。明淮,你说,当时你是被一声尖啸引过去的?”

“不错。”裴明淮道,“想必是有意要引我们过去看的。”

吴震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死在水车上,未必要紧。要紧的是,余管家死,要让大家都看到,所以选择了水车那么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明淮,你可知这余管家有何来历?看他脸上那伤,想必也是有什么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