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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芷自从回到桉城, 就住在批发市场旁边的一个小旅店。小旅店二层楼加一层地下室,标间包月两千块,沈芷住在二楼东边的标间里。老板娘秀梅长了一张很喜庆的脸, 店是她一个月前盘下来的。她的丈夫刚在法庭上因为醉驾被判了刑, 按理说家里丧失了劳动力, 日子本该变得拮据,可她却突然开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学同学尤然, 半年了依然在医院里睡着。尤然的父母不要赔偿,拒绝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 尤然和沈芷的最后一次通话提到了贺北安, 他开始只是问沈芷四中的教学制度, 慢慢扯到了贺北安,问他在中学时是怎样一个人。那时的沈芷正在东南亚某个小岛的酒店里,还没进入雨季,外面的雨却无止无休,她在房间里踱步, 雨天窝在酒店睡觉对她是个奢侈的事, 她腰有问题,每次出门都是睡酒店地板。问着问着, 沈芷突然说, 你怎么像在调查犯罪分子的心路历程, 尤然没否认, 外面的雨仍下着, 沈芷说,你去问别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话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车祸。

一进小旅馆, 沈芷就看见老板娘的女儿柚子在闹,妈妈本来答应她今天带她一起去吃烧烤,可客人一多,承诺就不做数了。

沈芷走过去俯身和柚子说:“我也想去烧烤店,要不咱俩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喜欢沈芷,倒不只是因为沈芷买零食给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见她的脸一点儿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准备好的资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桥人,在外地上的大学,工作城市房价太贵,这么多年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感情也没着落,想着回乡找工作顺带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可桉城工作机会太少,暂时只能找到工资两千的电视台临时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还是留桉城间摇摆不定,所以没租房,临时在小旅馆住着。她说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为真。

这几天,柚子老说沈芷如何对她好,连带着老板娘对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烦你了。”

最近市场统一规划,牌匾都是红底白字,统一标高上写着“老姜烧烤”,虽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满了人。

沈芷把菜单给柚子,让她点。

“姐姐,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吃?”

“因为我要带你出来啊。”

柚子吃烤串的时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岁,因为是女孩儿,爷爷奶奶带她时有一搭无一搭,爸妈去上班,她在爷爷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儿玩,四岁时被给客人准备的茶水烫了脸,自此就成了小伙伴眼里的怪物,除了母亲,谁都不想给她看病。她爸的算盘打得精刮,不算抚养费,整容没个几十万哪下得来,就算花了几十万整容,整出来的钱能要下七八万彩礼就不错,注定是个赔本买卖,成本太高,远不如再生一个,再说就算柚子不毁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妈一心扑在柚子身上,儿子迟迟生不出,前两年就被离了婚。

沈芷纠正了柚子拿签子的姿势,“别扎着你。”

“以前爸爸经常带我来这儿,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在监狱里会不会挨打啊。”柚子说的爸爸是她的继父王威,因为醉驾肇事现在被关押在看守所。

“不会的。”沈芷像是随口问,“你很喜欢你爸爸?”

柚子郑重地点点头,“新爸爸对我很好,一点儿不像我以前那个爸爸,喝醉了就打妈妈。”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没被你看见过?”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连我妈做鱼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醉驾把人给撞了,处处透着奇怪。

“姐姐,你觉得我能通过整容变好看吗?”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头,“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妈妈说今年就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整容,爸爸出来没准就认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脸颊看上去连在一起,这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机,爸爸常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父债子偿,他这些年挣的钱都还了债,因为没钱给彩礼,三十还没结婚。这几年,随着女性外出务工机会增多,本地妇女自杀率下降的同时,婚恋市场上男多女少的现象愈发严重,彩礼也水涨船高,二十万是标配,而桉城人均工资不到三千,结一次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城,女人无论是初婚,还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礼的。没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带孩子的离异妇女并不是新鲜事。据沈芷打听到的资料显示,柚子妈嫁给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万六彩礼,这笔彩礼还是从工作单位预支的。

王威一撞人,柚子妈突然就有钱了,不仅有钱开旅店,还要在年底为女儿做整容手术。

种种事件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撞人并非意外,而是□□。

“爸爸是不是对你很好?”

柚子狠狠点了点头。

“烧烤少吃一点好不好?”

沈芷付了帐,带着对小孩子套话的愧疚,牵着柚子的手出了门。

途径一家饮品店,沈芷问:“要不要喝奶茶?”

沈芷为柚子买了一杯抹茶新绿,她自己买了一杯热柠茶,店员再三确认她要的是热柠茶,而不是冻柠茶。毕竟夏天刚过,谁会喝热饮。

沈芷再次重复:“热柠茶,走糖。”

这些年,喝热柠茶时她习惯了去糖,太甜的热柠茶会让她想起那年的冬天。其实只是一杯茶而已,可那个冬天太冷了,住在那个家里,她每天都要思考身份的合法性,网上搜不想被生出来,接着就能看到“那就去死啊”,不做题的时候,她想,如果不愿意死,是不是就应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

她拿这个问题问贺北安,贺北安骂她笨蛋,不是她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而是生她的人应该感谢她把基因传承下去。人一生中会遇到那么多意外,一只花盆掉下来就可以结束一条生命,而她克服重重困难活了下来,还把自己活得人模狗样的,她父母不算优良的基因在她身上实现了突变,他要是沈芷的爸爸,简直恨不得给沈芷跪在地上咣咣磕仨头。等沈芷意识到贺北安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她使劲在贺北安腿上踹了一脚。贺北安很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计较。那天是贺北安的生日,她请贺北安去学校门口吃朝鲜料理,她问贺北安想要什么礼物,贺北安说他长到十八,除了他妈,一个女的都没亲过,沈芷能不能发扬风格,让他亲一下。沈芷骂贺北安不要脸,贺北安说早就知道你这么不识逗。

“108号。”

店员叫号,沈芷去拿热柠茶。

去糖的热柠茶,在嘴里走了一遍,当年的事情,又爬上来。

沈芷住在二楼靠东的房间里,床上的床垫撤了,硬床板上换了一床棉被,上面铺着一张凉席。

她站在窗前接电话,自她辞职后,不少竞品公司的负责人给她打来了邀约电话,在她以竞业限制协议为由拒绝后,还主动提出规避方案。

当她说不想工作,想好好歇一歇的时候,没一个人相信,都认为她是找到了待遇更优越的下家。

沈芷进屋并没开空调,屋里闷得厉害,她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小旅馆的瓷砖贴得太差劲,缝里爬出了蚂蚁,这么多蚂蚁,大概是明天真要下雨。

给尤然的女友打电话,尤然依然没有醒,昏迷的日子拖得越长,醒来的概率越小。

“尤然被撞的时候正要去火车站,他不可能不带移动硬盘,可是在现场并没找到。一定是有预谋!”电脑被撞得七零八碎,数据不能恢复,已知的网盘账号里也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肇事人测试出了严重超标的酒精。

沈芷问:“他在桉城住的是哪家酒店?”

“诚达。”

“房号多少,你还记得吗?”

沈芷站在窗前,抽出一颗七星塞到嘴里,抓起打火机点着,听到敲门声,她把剩下的半截烟掀灭在烟灰缸里。

敲门的是老板娘,“柚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要不是她,我就太无聊了。”

“今天柚子烧烤吃了多少钱?”说着,老板娘就要拿钱。

“我请她的,她昨天请我吃了蜜饯。”

“那怎么能一样?”

老板娘最终还是推辞不过,她拿了一个果盘给沈芷端过来。

“柚子的脸,要做手术的话,还是去大医院,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

“谢谢。”

靠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沈芷在地板上也能睡够八个小时,但这次直到凌晨三点,她才睡着。

早晨八点上班,七点半沈芷就到了电视台剪片子,新闻部的黄主任拉了张椅子坐到沈芷旁边。

黄主任提了一个袋子放在沈芷旁边:“这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沈芷看都没看就说:“谢谢,您自己留着用吧。”

黄主任笑道:“这种围巾,我一个男的,怎么用?”

“那您留给您妈吧。”

黄主任年已三十,至今未婚,欲求一位二十五岁以下“才貌双全”的女性和他共度余生。沈芷一来,黄主任就动了心思,沈芷除了年龄,其他方面完美契合他的要求。好在沈芷的脸看不出年纪,所以黄主任决定不在乎沈芷的年龄。

沈芷并不知道黄主任对她的年龄这么宽容,直接提到了在方庄的采石公司:“黄主任,您人脉这么广,采石公司的马总您肯定认识吧。”

“马总?你是说马宇?”黄主任笑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贺北安的一个小喽啰,也就是这几年成了总。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咱们台里不是广告招商吗?咱们可以通过采访他置换一些广告,王威醉驾肇事后,采石场的马总主动出钱替员工赔偿,这么有责任感的企业家,我们难道不应该宣扬一下?”

黄主任叹了口气:“再说吧,采石场这个问题比较敏感,还是尽量不要提。”

“怎么就敏感了?”

“这个你刚回来,不清楚,以后我再跟你说。”

领导指名沈芷和白晶去远安公司补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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