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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俞白垂眸,瞥了眼后视镜,仍然空空如也。

今天在山下,是他第一次遇到那么小的孩子出来打劫。连带着,对刚才的小孩儿也不怎么信任,他低着头,听不出来情绪:“他确定是去叫奶奶了,不是去叫别人的么?”

“应该……”陶竹仔细想了想刚才那个男孩儿的模样,顿了顿说,“不是吧。”

话音刚落,地平线上,缓缓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

小男孩正背着他的奶奶,披星戴月,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哥哥姐姐,我们回来了!”变声期,掺杂着稚嫩的男声,在那个瞬间,响彻山谷。

本是常见的轿车,可在他的眼睛里,却像是看见了希望。

奶奶看到他们的第一时间,难免紧张和胆怯,这个样子,很像陶竹曾经第一次到北京的模样。

她不敢叨扰他们,但是她大概走了很久,真的很累了,推辞了两声后就同意了。

奶奶对陶竹说了声谢谢,然后脱了衣服,为了不弄脏车,她把穿在里面的那面垫在车上,自己坐着衣服外头那一面。

在蒋俞白调头回去的时候,陶竹问:“你有在上学吗?”

男生点点头,说:“在上。”

奶奶补充道:“有在上的,国家扶持的,我们这里的孩子读书不要钱,所以我就一直让他多读书,多读书,走出这个地方,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陶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后排抱着篓子的男生先开了口:“不行,我要回来,奶奶还在这里!”

同样是大龙山长大的孩子,也是天差地别的。

跟蒋俞白对视了一眼,陶竹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车开回到半山腰的镇上。

天色已晚,银行都关门了,从自动取款机里只有取出来整的一百块。

孩子和奶奶一起凑,也只凑出来四十六块钱的零钱。

孩子急的把所有兜都翻出来,也没找到其他的零钱,他那抹希望的光再度破灭时,陶竹却摇摇头,说:“你收着吧。”

孩子和奶奶都不肯收。

大龙山虽然大,但是越到山顶,住的人越少。

陶竹的外公比较喜欢张罗村子里的许多事情,因此在小村子里还算小有名气,她想了想问:“你们知道刘延卿吗?”

小男孩眼中满是疑惑,但是外婆却知道这个名字,她问:“你是……?”

“我是刘延卿的外孙女。”陶竹说,“这个钱你们先拿着,就当是我的预付,剩下的三十九块钱你们送菜到我外公家就好,送到把这些钱都用完为止。”

最终,他们收下了这份钱,并对陶竹连连感谢。

小男孩的家就住在距离陶竹外公外婆家大概三四公里的地方,虽然听起来不远,但是山路坎坷,又没有开发过,越往上走非常难,总之顺路,蒋俞白把他们带回了家。

原计划晚上十点到外公外婆家,但由于路上经历了太多,真正下车敲响家门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山里没有手机电脑,大家的作息相对规律,外公外婆也很累了,就只是简单的打过了招呼,他们便进屋休息。

没有高端的隔音玻璃,却也听不见一点车来车往,耳边只有山风高远的吟唱声。

陶竹站在窗前,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星星。

忽明忽暗,像一颗颗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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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两个起床的时候,陶竹的外婆已经煮好了两碗羊肉米线等着他们,碗里也煮了他们昨天带回来的菜。

外婆忙前忙后,外公就坐在外面晒太阳。

吃饭的时候蒋俞白没说什么,等到他俩出门了,蒋俞白问:“你们这重男轻女很严重吗?”

陶竹知道蒋俞白这么问的原因,她摇摇头说:“不是,外婆是外公的童养媳,外公一直都不喜欢外婆的,原来还想娶别人,是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太,在你们北京叫太姥姥吧,很喜欢我外婆,外公才娶外婆的。”

蒋俞白的脚步顿了一下,脚下的土路因为他的忽然停下扬起一片土,土灰色粘在他黑色的裤脚上,像是昨夜星辰的缩小版。

他问:“他们哪年的?”

陶竹:“这个我不知道哎……”

蒋俞白大概知道王雪平的年纪,从王雪平的年纪推算了一下她父母的年纪,得到的结论让他有些惊讶。

西风东渐后,蒋俞白以为童养媳制度是上个世纪就已经消失的糟粕,很难想到,在今天,偏远的农村仍有童养媳的存在。

他见过大千世界无限风华尚能波澜不惊,却被脚下农村的生活打破了认识。

从这个角度来说,陶竹想在这里做什么,他都无权干涉,因为他没有陶竹懂得这里的环境。

陶竹带着他来了大龙山上的希望小学,老旧的建筑,□□在山巅。

上上下下几公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学校。

这里不比北京,进进出出都有专人看守,各种先进化设备,守护着祖国的花朵。

墙壁裂了缝的平房,划出岁月历史的痕迹,铺着细小石子的尘土操场,任人随意进出。

他们的穿着打扮明显不是这里学生的家长,老师从玻璃里见到来人,让班长带着读书,出来询问。

“你们是来检查的吗?”老师问,“我还没收到通知。”

在孩子们好奇张望的眼神中,陶竹否认了老师的猜测,并跟老师说明了来意。

因为临时起意,陶竹没有申请任何批文,老师没有让他们进教室,但也没有阻拦和驱赶。

在孩子们课间活动的时候,陶竹找了几个孩子询问他们对未来的想法。

以前陶竹在繁春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问题,身边人的梦想还很单纯,想当科学家,当老师,当农业学家。

时光荏苒,再比陶竹小的孩子,他们的梦想在环境变迁引导下,成了当明星,当网红,当博主。

而当下,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朴素而简单,他们想“打工”。

陶竹大学毕业那年,在大厂实习时,身边同时也会调侃自己是“打工人”,但是衣着光鲜,工资动辄上万的打工,和孩子们口中的“打工”俨然不同。

这些孩子甚至并不知道什么叫“打工”,他们只知道,“打工”可以赚到钱,可以住暖和的房子,可以给常年卧床的家人看病。

在陶竹问过他们之后,排成一排的孩子们也有许多问题想问这个漂亮的姐姐。

和普通的贫困山区还不一样,由于大龙山有塌方,除了偶尔会有人来支教之外,很少有外人会来这里。

他们争先恐后地问陶竹:“姐姐,你真的是从北京来的吗?”

“北京什么样呀?”

“姐姐你坐过飞机吗?摸到云彩了没?”

“北京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很高很微风?”

“北京的人是什么样的呀?他们高吗?”

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抽象的问题,问红了陶竹的眼睛。

可她耐心的一个个回应——

“我不是北京来的,我是从繁春去北京的。”

“北京啊,很大,和大龙山一样大。”

“坐过飞机,但还没摸过云彩,只是见到过。”

“北京的房子有的高,有的矮。”

“北京人呀——”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陶竹顿了顿,她的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蒋俞白,男人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一如往昔,站在阳光下,平静地与她对视,收回视线时,她的声音哽咽了,“北京和繁春一样,不过是中国的一座城市而已,那座城市里的人,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老师出来吹哨子,这是他们的上课铃。

学生们一步三回头,看着从传说中的北京来的哥哥姐姐,恋恋不舍地走回教室。

等他们回去上课,陶竹低头,翻找自己的存款。

晴天,阳光明媚,蒋俞白走近了,站在她面前,高大的影子斜斜地映射下来,挡住陶竹面前大部分的光。

看清自己存款上数字的时候,陶竹也听见了蒋俞白说的话:“你现在想要做的事,大概率没有正向的收入反馈,还要做吗?”

陶竹是个小财迷,这是件人尽皆知的事。

在大学别人都在恋爱打游戏享受生活的时候,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搞钱。

从寄人篱下的保姆女儿,到后来可以气定神闲站在蒋俞白身边,金钱带给她太多正向反馈。

连给别人的祝福,也是独树一帜的“祝你招财进宝”。

换句话说,钱几乎是她立足于北京,立足于上层社会的安全感来源。

蒋俞白不是不想让她做,只是希望她想好。

因为她想做的事意义重大,不能后悔,也不能后退。

陶竹明白蒋俞白的意思,她也很清楚她现在想要做的事情,不会带来收入回报,但是意义重大。

她曾经非常非常的爱钱,甚至觉得人努力的意义就是赚钱,可无条件的偏爱让人松弛。让陶竹在喘息的时候意识到,努力的意义,并不止于此。

每个人都有梦想。

不被注意到的山区孩子微不足道的梦想,也是梦想。

每一个梦想都值得被呵护,即使沧海一粟,步履维艰。

从山区里走出去的姑娘,被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让她每一个不值一提的梦想都成真。

蒋俞白只有一个。

但是,他一手培养大的女孩儿,可以成为另一个他,让千万个平庸的陶竹立于山峰之巅。

她点头说:“我想好了。”

她想看着一双双充满的眼睛,走出大山。

只是,陶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的眼睛也明亮清澈的,像碎了斑驳的阳光颗粒,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