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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晨起时看到外面天色晦暗,北风呼啸着刮过庭院,让人忧心一会儿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霍光昨夜没有睡好。妻子霍显服侍他换上朝服时。小声说:“陛下已在五柞宫多日,今日突然召您前往。别是有什么大事吧?”

霍光看她一眼,霍显自知失言,低头不敢再说。

霍光举目望向窗外。陛下从年初就一直缠绵病榻。御医们想尽办法也不见起色。朝中众人彼此心里都有了准备。

今日召他前往所为何事,他大概已有猜测,但数十载为官。早已练就他小心谨慎、滴水不漏的性格,即使是在自己府中。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允许他们擅自揣测圣心。

五柞宫是长安城外百里之处的一座行宫。近几年很受陛下的青睐。每年春日都会来此游览小住,今年更是正月就来了,却没想到到了之后竟一病不起,耽搁到了现在。

霍光抵达时已过了晌午,来不及稍事休息,就去了陛下寝居的正殿。

大宦官杨得意见了他。先恭敬行了个礼,“光禄大夫稍候,陛下正在午睡。晚点才能见您。”

谁知话音方落,另一个小黄门就匆匆跑出来,“参见光禄大夫。陛下已经醒了,听说大夫到了,请您进去。”

杨得意忙引霍光进去。

一走进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殿内左右侍立着宫人,却鸦雀无声。

唯有前方垂下的纱帘后,有咳嗽声不时传来。

霍光望着帘后卧榻之上那个躺着的身影,恭敬跪拜道:“臣霍光,参见陛下!”

片刻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是子孟啊,起来吧。”

霍光谢恩起身,那人又道:“上前些,给光禄大夫置座。”

宦官在榻前三步之处设了坐席,霍光坐下后,杨得意亲自挑起纱帘,霍光这才看清,原来榻前还站着一个锦衣小儿,八九岁的样子,正端着个玉碗,小心翼翼给榻上之人喂药。

霍光忙又起身行礼,“臣参见六皇子。”

皇六子刘弗陵客客气气道:“霍大夫多礼了,请起。”

霍光这一次坐下后,没有再作声,安静看着刘弗陵继续给陛下喂药。

一碗药喝完后,刘弗陵道:“父皇与霍大夫既有要事,儿臣先行告退。”

榻上之人点点头,刘弗陵又与霍光拱手示意,这才退了出去。

霍光目送他离开,道:“六皇子真是纯孝过人,听闻他这阵子一直在五柞宫侍疾,年纪虽小,却事事都不肯假手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六皇子是陛下幼子,又生性聪慧,素来最得他疼爱。霍光有意奉承,陛下听了果然轻轻一笑,“弗陵确实纯孝。”

这句话说完,榻上的人却又没了动静,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又陷入了沉睡。

霍光不敢打扰,屏息凝神等待,良久,终于听到他道:“朕刚才,做了个梦。”

霍光略一思忖,问:“何梦?”

“朕梦到了太子。”

一言既出,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

自从征和二年,太子刘据被江充、韩说等人陷害,妄言其以巫蛊诅咒天子,太子被迫起兵,后兵败自尽,他的名字就成了宫中禁忌。

陛下虽然很快醒悟,明白自己冤枉了太子,但也已经追悔莫及。

即使他用最酷烈的手段,杀尽了陷害的太子的人,也换不回爱子的性命。

他原本身体便不好,在那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同时越发喜怒无常。

宫中众人怕触到他伤心事,所以如非他主动提及,都没有人敢提起太子。

“朕建了‘思子宫’,又造了‘归来望思之台’,就是希望他魂魄来归时,到朕梦中一见,以全父子之情。”陛下道,“只可惜,太子大概不肯原谅朕,这么多年竟一次也没入过朕的梦。”

霍光道:“怎么会?太子殿下向来最能体察君父之心,自然知道陛下是被奸人蒙蔽,不会怨怪陛下。否则,今日又为何会入陛下的梦呢?”

“今日……”陛下默念这两个字,嗤笑道,“大概是因为,朕很快就要去见到他了吧。”

殿内众人吓得纷纷跪下,霍光也跪地道:“陛下是天子,自当与天地同寿,大汉江山还仰赖陛下圣恩千年万年!”

“行了,别跪来跪去的。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也不需要你说这种虚言。”陛下不耐烦道,“天地同寿,千年万年……朕寻仙问道、以求长生的时候,你们没少在背地里议论朕年迈昏聩了吧?”

霍光今日进门后,第一次吓出了一身冷汗,“臣不敢!”

陛下自年轻时就极为笃信鬼神之说,曾十分信重一名叫李少翁的方士,到了老年更是变本加厉,召鬼神,炼丹砂,入海求蓬莱,指山说封禅。

凡此种种,所求皆不过“长生”二字。

霍光对外当然不会评价此事,但心中不免不以为然。当年始皇帝也曾痴迷长生之道,还派了徐福去海上求仙丹,最终不还是病死沙丘?

可见长生不死,不过是凡人的痴梦。

不过心里想是一回事,被陛下当面点出来是另一回事,他一瞬间脑子里已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强自镇定地跪在原地。

好在陛下并没有继续发怒,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扶朕起来。”

霍光忙起身上前,扶住他一只胳膊。偶一抬头,触及陛下的面庞,却不由一愣。

不过一月未见,陛下竟像是又老了十岁,本来花白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看来探子关于陛下病情的种种密报所言非虚。

但他今日精神大概不错,望向自己的黑眸精光内敛,犹能从中看出旧日之威。

似乎猜到霍光心中所想,他自嘲道:“朕老了,已是风中残烛,转瞬即灭。子孟却还年富力壮。”

霍光不敢接话。

刘彻扶着霍光的手,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草木凋零、冷肃寒冬,“说起来,子孟你是景桓侯的异母弟弟,是吧?”

霍光道:“是。”

“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回陛下,是元狩二年。大哥二征河西,后来便带臣一起回了长安。”

“是了,朕想起来了。是元狩二年。那一次,朕还亲自去了陇西,听闻景桓侯大捷的消息,喜不自胜,带着五千轻骑疾驰一日,在草原上犒赏了西征大军……”

元狩二年的西征,那是多久远的事了,距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刘彻却仿佛透过枯败的庭院,又看到了当时的塞外草原、广阔天地。

好一会儿,他轻轻道:“她也是在那一次回来的。”

霍光心狠狠一颤。

是了,元狩二年的夏天,他除了被人稀里糊涂绑到沙漠里,然后重逢大哥,随大哥回长安,就此改变一生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在那一年夏天,他遇见了她。

刘彻道:“你可知,在你大哥走后,朕为何肯用你?”

“臣愚钝。是因为,陛下念及与大哥的旧情……”

“除了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还因为她。”

霍光一愣。

刘彻嘴角勾起,是个怀念往事的笑,“时年说过,你会彪炳史册。”

时年。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被提起了。

但和卫太子身为禁忌不同的是,没有人提起她,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在了。

三十四年前,她在温泉宫的月夜消失。霍光至今都不明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又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去到了哪里。

好在后来的人生也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去困惑和苦恼。

大哥忽然病故,他一夜之间失去依靠,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多少次支撑不下去。

但他始终记得她最后跟他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像你大哥一样彪炳史册的大人物。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打倒。”

因为这句话,他才一直没有放弃。

三十年那样漫长,长到让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

霍光有些恍惚地想,这世上见过她的人,竟真的只剩下他和陛下了。

刘彻看着霍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吩咐你。”

霍光忙收回思绪,“臣恭听陛下垂训。”

刘彻却问:“在子孟看来,朕算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吗?”

“自然。陛下是千载未有之英明圣主!”

“哦,怎么个英明法?说来听听。”

霍光道:“陛下内定其政、外御其侮,不仅抵抗了匈奴的侵扰,将他们赶到遥远的北方,使漠南再无王庭。其后更是远征大宛,降服西域,收复南越,吞并朝鲜。我大汉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些便是陛下的功业……”

“但同时,朕也冤死了太子;连年征战,又害得国库空虚,国家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也是朕的罪过。”刘彻摇摇头,“朕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颁布《轮台诏》,便是认了这些错。”

《轮台诏》是刘彻于两年前下的诏书,在诏书里,他承认自己早年太过好大喜功,征伐太过,决意与民休息,将治国之策从“尚功”改为“守文”。

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

刘彻道:“朕犯下的错,朕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后来人了。”

他一挥手,两名宦官上前,一人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口小箱子。

霍光打开第一个,里面摆放着一卷画。他见刘彻没有阻挠的意思,于是拿出画卷打开。

刘彻道:“这幅图,子孟可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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