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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布帘,沉思了片刻,梅望舒出声问,“向七呢,可还跟着车?”

她示意向野尘去看宫门外尚未行远的贺府马车,“我怀疑车上的人有问题。你能不能跟上?”

向野尘抬了抬下巴,“区区小事。”

“跟上之后,一路听里面那人说什么,做什么,见了什么人。”梅望舒沉思着,“先跟他三五日。几日之内没有异常,你便回来。那人是贵戚身份,身边少不了护卫长随,你这几日不惊动任何人,可以做到么。”

向野尘明显地兴奋起来,“总算有一桩像样的差事了。主家等着。”

他轻巧地跳下马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梭了一阵,仿佛游鱼入了水,再也见不着身影。

梅望舒坐回去,抱着宫里带出来的手炉,吩咐车夫,“去城南回雁巷。”

***

叶昌阁,叶老尚书,自从元和帝采纳谏书,驱逐了两名皇侄出京后,心里憋着火气,至今称病在家,不曾上朝。

梅望舒早上登门,迎面吃了个闭门羹。

叶家的老门房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满脸为难,“我家老爷说他病重,起不了身,不见客……”

梅望舒早有准备,“师娘可在家?劳烦再通传一次给师娘。”

老门房精神一振,颠颠地跑去通传。

半刻钟后,梅望舒站在叶昌阁的书房外,敲了敲门。

身侧的叶夫人唤道,“老头子,开门。”

书房门从里打开,叶昌阁迎面见了门外的梅望舒,脸色一变,气哼哼拂袖就要关门。

梅望舒赶紧过去,把叶老尚书的袍袖扯住了。“老师。”

趁着房门还没合拢,她赶紧把最重要的事先说出口,“圣上有口谕。”

少顷后,宾主落座,叶老尚书沉着脸色不吭声,只管闷头喝茶。

梅望舒给老师续杯,边倒茶边说:

“圣上昨日见了老师的奏章,极为不喜,吩咐学生亲传口谕,’后宫内帷之事,是朕的私事,朕自有考量。‘这次的奏本留中不发,圣上说,‘没有第三次了。’还望老师慎重对待。”

叶昌阁哼道,“你是天子近臣,就由你回给圣上:老臣愚钝,只知皇后是国母,皇嗣是国本。立后之事,不只是天家私事,更是全天下的大事。第二本奏章没有被采纳,以后还会有第三本、第四本,一直到圣上正视此事为止——”

“老师。”梅望舒不得不打断叶老尚书的打算,

“圣上心中对朝臣劝谏‘立后’之事不满,日积月累,隐忍至今。如今既然挑明了说,还托学生带话过来……显然已经忍不下了。”

叶昌阁抚摸着花白长须,颇为不以为然。

“圣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仁德天子,自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就算圣上不喜,若是臣子们说的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谏,圣上被臣子们的诚心感动,最后定然会欣然采纳。”

“……”无言以对。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眉心,头疼。

“学生觉得,”她叹了口气,继续劝老师,

“圣上虽然英明仁德,但也不是老师以为的那么好脾性……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谏,不但不会纳谏,只怕要降罪了。”

叶昌阁气喋喋道,“胡说!上次小皇孙入京之事,还不是朝中老臣们再三上谏,说动了圣上?哼,如果不是你一封奏疏,驱逐了两位小皇孙,他们至今还陪伴着太后娘娘尽孝。圣上每日对着活泼天真的小娃娃,兴许就会起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呢。”

“……”梅望舒沉默了一阵,暗想,若不是自己奏疏上的快,早早驱逐了两位小皇孙出京,圣上每日看着‘活泼天真’的小娃娃,兴许哪天就直接动手把人掐死了。

有些话能想不能说,她思忖再三,最后只说,

“以学生看来,圣上之前的举动不是纳谏,是容忍。容忍至今,已经快到极限。望老师三思而行。”

叶昌阁不信。

在他看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圣明天子,岂能没有容人纳谏的肚量。

师生二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沉默着对坐,喝完了整壶茶。

叶夫人一直站在书房门外听,隔着门感觉气氛不对,接连送进来两次茶水细点。

叶昌阁年纪大了,性情比年轻时执拗不少,梅望舒劝了整个时辰,叶昌阁还是坚持道:

“那就按你所说,暂时不上奏,但新的奏本还是要开始写起来。正好你师兄手边的事快忙完了,你过几日再来一趟回雁巷,见见你师兄,一起吃顿便饭,顺便议一议老夫新写的奏本内容。”

梅望舒回家的一路上都皱着眉。

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连平时最令她放松的泡澡也失了兴致,草草沐浴便出来。

嫣然看出她神色不对,用完了饭,把老家寄来的结霜柿饼切开一半装盘,又剥开几只甜桔子,沿着青花瓷盘摆了一圈,边缘处细细撒满金色菊花瓣,漂漂亮亮地一大盘端上来。

梅望舒湿漉漉地散着发,原本披衣靠坐在小榻上出神,见了那盘子,忍不住笑了。

“京城没见过如此吝啬的夫人,柿饼都不给个完整的,非得切走一半。”

嫣然嗔道,“柿饼寒凉,盘子里能有半个,还是看在大人今日用饭胃口不错的份上。趁本夫人没改主意之前,抓紧机会快吃。”

梅望舒莞尔,拿起老家千里寄来的柿饼,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

宫里留宿两日,顿顿跟着御前用膳。天家胃口健旺,连带着她也不能停筷,饭量比平常用多了一倍。

在江南道办差时瘦下去一圈,这几日看着镜子,倒是养回来了不少。

吃了几口香甜柿饼,叫嫣然去内室抱来小木匣,开了锁,把这么多年积累的厚厚一沓老家来信拿出来翻看着。

年代久远的来信,纸张都泛了黄,字句可以倒背如流。

梅望舒眼里看着,心里默念着,脸上终于又露出些笑意。

随手一封封翻看着,无意中翻到匣子底,竟然夹了一封没有开封的信。

信封纸张极新,色泽淡雅,夹在一堆泛黄的故纸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她怔了怔,把那封信抽出来,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

‘虞长希’。

——原来是老家年方二十七还为她守着的那位未婚夫。虞五公子。

梅望舒:“……”她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老家送来了几车老家乡土特产,随车送来了许多家乡来信。

虞五公子的信就是夹在里面一同送来的。

那天,她原打算着给父亲写信,退了这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没想到初回京城,事务堆砌繁杂,她竟忘了。

梅望舒沉吟着,拿起虞五公子的信,挪过桌上烛台,就要把信往烛火里点燃。

旁边目不转睛盯着的嫣然惊呼一声,把信抢下来了。

“千里迢迢寄来的信,怎么就直接烧了?好歹打开看一眼。”

梅望舒看在眼里,明白了几分,“我记得当时明明把信剔出去的,刚才还在想怎么会混在父母亲的家信里,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她示意嫣然把信还回来,“此信不能留。”

嫣然捂着信不放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人何必如此绝情,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梅望舒哭笑不得,“哪里是绝情不绝情的事……虞家的信确实不能留。留下来,被有心人拿了去,追问起来,梅家说不清楚。”

“那就先拆了看,看完再烧。”嫣然恳切地说,“哪怕只看看字写得好不好呢。”

“颍川虞氏是诗礼传家的百年世族。教养出来的公子,先不说文采如何,字必然是写得不错的。”梅望舒嘴里说着,心里倒也起了些好奇心。

她伸手拿回信,在嫣然眼巴巴的注视下,把信封拆开了。

许多年未见,又重生了一辈子,远在老家的虞五公子的相貌早已记不清了。

眼前的字迹也是极陌生的。

不过单看字的话,写的确实极好,舒展挺拔,铁画银钩。

迎面第一行便是:“姝妹见信如晤。”

梅望舒盯着那个‘姝’字,出了一会儿神。

直到对面的嫣然开口追问,她的视线才挪开了。

“若是讲究字如其人的话,字迹舒展,刚中有柔,起承转合,处处严谨,应该是位做事端方规矩的君子。”

嫣然托腮听着,却又不放心起来,”会不会是写给大人的信,刻意把字写得端方规矩呢。”

梅望舒想了想,“倒也是有可能。”

展开信纸,继续通读下去。

被她忘了相貌的这位虞五公子,行文平和,用词文雅,言语间颇有意趣。

寥寥两行,写了他今年初次出仕的成就和挫折,有感悟,有自嘲。

“今春出仕,初遇诸位官场同僚,媚上欺下,变脸之快,余望尘莫及。为官一年,俸禄微薄,不如归家卖柿饼。”

原来虞五公子是今年新上任的河东道泽州通判,之前吏部呈上新任官员的名单,或许他的名字夹在中间,倒是不曾留意到。

梅望舒看完全篇,把信原样折起,收回信封里。

指尖掂起瓷盘里吃剩的半块柿饼,若有所思。

“老家送来的那筐柿饼,原来是虞五公子家里果园出产的柿子做的,交付给梅家牛车,一起送来京城……”

她喃喃自语,”若不是他信里提了一句,我差点以为是母亲的手笔。刚才吃着好甜,还想着,母亲的手艺比从前进益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