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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在半梦半醒间,回话都带了慵懒鼻音,“怎么会呢。纵然有恼恨,也是一时的。”

她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道,“不会长久。”

“真的?”龙床上的人不信,”你又哄我。”

梅望舒闭着眼,声音含糊,带着明显的睡意,“当然是真的。这么多年的情分在……”

“惦记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对面沉默了许久,“那,雪卿为何会死呢。”

“当然是……”身份存疑,不得不死。

脱口而出的话说出三个字,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一瞬,顿了顿,“一个噩梦罢了。何必当真。”

龙床里久久地沉默了。

洛信原在黑暗里睁着眼,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刚才对方脱口而出、却又被临时咽下的那句‘当然是……’

他想起了去年腊月里,她和她叶老师私下说话,提起的那句‘功成身退’。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她未出口的那句话,或许应该是——

当然是,以女子之身,入京为官,功成身退,归乡而去,将假身份葬入棺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洛信原入了魔怔一般,反反复复地想:

梅雪卿入京十年,究竟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匡扶皇室,为了她梅家,还是……为了他洛信原。

“雪卿。”他在黑暗里出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隐忍压抑。

“你当年入京时……”

靠窗软榻的方向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

鼻息均匀悠长,显然是睡得沉了。

洛信原一怔,没有问出口的后半截话停在了喉咙里。

他摸黑起了身,将桌上熄灭的那只残烛点亮,借着那点微弱烛光,走近软榻边,低头看去。

软榻上的人侧卧着,果然已经沉沉入睡。

浓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秀气的鼻梁在烛光下拉出一片阴影,遮盖住了半张白玉般的容颜。

显然是近日累得狠了,眼下泛起不明显的青色。

洛信原举着残烛,凝望着眼前的恬静睡颜,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滴滚烫的烛泪滴在他手上,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那嫣红微翘的唇珠上。

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残烛跃动的微光闪了闪,熄灭了。

洛信原把那点残烛放回桌上,走回来,在黑暗里安静地站在软榻边。

分明什么动作也没有,呼吸深重,胸膛起伏,却好像已经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缓慢地俯下身去,极轻地贴在那柔软唇瓣上。

带着亲昵眷恋,细微辗转,轻触即分。

不管你当年是为了什么原因入京……

他默然想,已经放你回去家乡一次。

既然这次你选择了回来。

……就别怪他不再放手。

洛信原躺回床上,听着耳边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唇边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重新睡下了。

——他坠入了深沉的梦中。

那是一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殿还要更黑暗,更沉重的梦境。

半夜时分,梅望舒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

黑暗寝殿里传来隐约呜咽。

另一人的呼吸声绷紧沉重,偶尔短促地抽噎一下,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半夜发病。

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猛地坐起,“信原?”

她在黑暗里摸索过去龙床边,摸到了脸颊,手背探了探额头,又探了探呼吸。

洛信原在梦里哭。

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滴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泄露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人哭,却像是猛兽咽喉里挤出来的呜咽。

梅望舒心里一沉,急忙点起那根儿臂粗的蜡烛,把人推醒了。

洛信原醒来时的眼神完全变了。

坐在床上,仿佛经历了什么剧变,胸膛急遽起伏,眼神里饱含着绝望,痛苦和疯狂。

在明亮的烛火下,愣愣地盯着身侧的人许久,似乎终于意识到噩梦和现实,眼神里的绝望和痛苦才一点点地褪去了。

“信原,还清醒着么?”梅望舒拿过一条蘸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声音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可是又发病了?需要叫些热食进来么?”

洛信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把毛巾接过去擦着,回答的声音明显清醒,尾音却还是带着些几分沙哑和颤抖。

“雪卿,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满山满园的四时花树,处处都是白绫,每棵树上都挂着死尸。”

“我……似乎受了伤,在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奔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你。翻遍了每棵树上挂的尸体,都不是你。”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敛了,就葬在西边宫墙不远处的山坡上。”

“我半夜扒开了坟,掀开了棺木……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骨灰坛子,一只珍珠步摇,一对珍珠耳坠。”

“我……我……”

洛信原说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梅望舒的手腕,把她拉近,紧紧地抱住。

仿佛暗夜林中受伤的凶兽,踉跄着回返家中,把头颅依靠在最亲近的人怀里。

一滴滚热的泪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望舒在烛火下静静地坐着,眼角泛起一层薄薄的光。

“不过是虚妄梦境罢了。一切都过去了,信原。”

洛信原紧紧地抱着她,起先是个极依赖的姿势,依偎了片刻,仿佛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改换了姿势,改而把她抱在怀中。

拥抱的力道和这两日玩笑般拥抱的力道又不一样了,饱含着绝望后失而复得的庆幸,呼吸急促,越抱越紧,仿佛要把她紧紧揉捏入骨血里。

“雪卿。”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依恋,“你特意回京来找我,你不会再死了,是不是。”

梅望舒被按在宽阔的胸膛里,完全动弹不得,眼看着君王噩梦后的情绪不对,没有挣扎,轻声安抚道,“是。我既然回京,就不会……”

声音忽然顿了顿,她敏锐地停下,反问,“陛下,我辞官回乡之事,你都记得?”

“我……”洛信原噎了一下,沉默了。

明亮烛光下的两个人,保持着拥抱安慰的姿势,陷入一阵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