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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弯月当空。

浓黑夜色下,半山步廊两侧悬挂的灯笼映出重重光影。

梅望舒站在灯影斑驳的步廊中央,默然往山下看。

刚才闪烁黯淡微光的半山偏僻凉亭处,已经再无任何光亮,与周围的浓黑夜色重新融为一体。

“梅学士突然半夜下了西阁,还走到凉亭附近,吓到那些值守禁卫了。”

小洪宝站在不远处的红柱阴影里,幽幽地解释,“西阁下面的值房,就在那凉亭附近,需要两人合力打开机关才能进入。今夜定好了给邢医官送行,原本人都要出来了,被梅学士吓了一跳,依奴婢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啦。”

梅望舒默然不语。

小洪宝在旁边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动作,叹息道,

“梅学士不相信奴婢的话。说了这么多,竟不肯走近那处凉亭细看。奴婢句句实言哪。”

梅望舒扶栏低头,盯着半山偏僻处陷入黑暗的凉亭,人依旧站在步廊灯下不动。

她忽然反问,“洪公公,你去年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被调离御前。之前问了你两次,为何你始终不说。”

小洪宝自嘲地笑了,“开始追根究底了。是梅学士惯常做事的路子。好,奴婢说给你听。”

他小心地躲在阴影里,只露出头脸,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面色显出伤感,

“去年十一月,梅学士刚刚从江南返京不久,上了一道《逐皇孙书》,随即在家中告病不出。奴婢奉了干爹的吩咐去梅学士家中探望,顺便捎个口信,宫里不消停,叫你不必急着回宫当值……”

两边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了,探望当时,随口闲聊了几句。

小洪宝听闻了两位小皇孙在宫中掷伤梅学士的风言风语,问起梅望舒的腿脚是不是不太方便。

梅望舒承认了。

随后告知小洪宝,既然腿伤的风声已经泄露,她打算第二日就销假上朝,装作无事,把腿伤彻底遮掩过去。

小洪宝听完了,表示赞同。

随即告辞。

没想到前脚刚回宫,后脚就被周玄玉带人抓捕,软硬兼施了一番,带到御前,追问口供。

小洪宝被吓破了胆,相信了周玄玉所说的,“你是宫里的人,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忠心。”

在元和帝面前,把自己今日在梅家的见闻,和梅学士的对话,以及梅学士为了隐瞒腿伤、准备明日销假上朝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复述告知。

最后拜倒在帝王面前,赌咒发誓,“奴婢忠心耿耿,效忠圣上。虽然对不起梅学士,但既然陛下问起,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奴婢就这么犯下了大错,落到西阁下面来了。”小洪宝躲在步廊阴影里,自嘲地笑了笑。

“奴婢落到了西阁下面,才知道,原来天底下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对不起梅学士。当时,奴婢哪怕梗着脖子不认账,对不起圣上,也好过对不起梅学士。”

梅望舒微微地皱起了眉。

“洪公公这句话荒谬。我乃是臣子,圣上是天子。如何能把对臣子的义气,摆在对天子的忠心前头?”

小洪宝哈哈哈地笑了。

“荒谬?西阁下面那处值房里,荒谬的事多了去了。”他伸手往下一指黑暗凉亭处,

“邢医官就是这么做的,把臣子义气,摆在天子忠心前头。他不是今夜就要放出去了?”

小洪宝自言自语着,“流放关外,整年风霜雨雪,那也是地上亮堂堂的风霜雨雪,多好。我愿减寿十年,换地上的风霜雨雪!”

梅望舒冷眼旁观,看他的神色逐渐激动癫狂,心中生了警惕,不动声色往旁边站了几步,随时准备喊人。

小洪宝却又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梅学士还是不信奴婢,不肯下去查看。”

他奇异地笑了笑,“不要紧。邢医官最近病啦。今天是齐正衡齐大人休沐的日子,他每十天只有这一天不在宫里当值。周玄玉大人必定要抓紧今夜的机会,赶紧把邢医官弄出宫去。——错过了今天,就又要等十天,周大人耗不起。”

小洪宝幽暗的目光转向梅望舒,

“梅学士此刻就站在亮堂堂的步廊灯火下面,他们看在眼里,当然不敢动作。如果他们看到梅学士回去西阁歇下……呵呵,已经是后半夜了,不会等太久的。”

——————

凉亭下方。地下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

“西阁那位回去了。”

“头儿交代下来,今夜务必要把人送出去。流放的犯人只要上了路,是死是活从此看自己命数。但绝不能在咱们手里没了。”

铰链声响起,青石板挪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地下密室的甬道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脚镣拖动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邢以宁穿上犯人囚服,因为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神色憔悴无光,脸颊泛起病态的红。

站在深沉的黑夜里,深吸了几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他最近病了。发热咳嗽,并不算特别严重,却极大地消耗了人的精气神。

“几位军爷,我要流放的是,咳咳,关外。”邢以宁抱着包袱,站在初夏夜风里咳嗽了几声,

“好歹多给几件冬衣带过去。”

“得了吧邢医官,大夏天的开口要什么冬衣呢。”今夜当值的小头目没好气地说,“对你够意思了,带进来的几张银票都给你留着,你出关后自己使银子买貂皮鹿皮。关外多活几年,也算是兄弟们认识一场的关照了。”

邢以宁点点头,伸手等着上木枷。

那小头目却转身回去密道里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对邢以宁道,“劳烦邢医官,上路之前,再最后看一次牢里那位。天气热了,那位最近人不大好。”

邢以宁大口喝了半杯凉茶,勉强笑了笑,“早和你们说过了。地下暗无天日的,正常人关久了都生病,更何况牢里那位的情形。就算用再好的药,也吊不了他多久的性命。还是需要多通风,多晒太阳。”

当值的小头目咂嘴,“晒太阳是别想了。兄弟们都轮不到的福气,他也配?夜里把人拉出去透几刻钟的气,晒会儿月亮,好叫人别死那么快,已经是瞒着上面偷做了。”

抬头看看头顶偏移的月色,抱怨道,

“西阁那位怎么想的,大半夜起身散步,折腾到这么晚。眼看都要四更了!”

吩咐把牢里那位拖出来,趁夜里无人晒晒月亮,吹吹风,最后再给邢以宁看一次。

两个禁卫奉命下去,片刻后,把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暗道里拖上来。

邢以宁看得心惊,没忍住说,“慢点,慢点。想要人活着,不能这么个拖法。”

被拖上来的犯人发须蓬乱,头低垂着,看起来已经没了活气。

被扔在地上,动也不动。

凉亭附近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极难闻的味道。

邢以宁接过疮药布带,蹲在犯人身侧,喃喃道,“尽人事,听天命。”就要解开伤处绷带,包扎换药。

原本一动不动的那人,突然张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邢以宁。

嘴巴开合,吐出一个字来,“不——”

值守小头目骂骂咧咧地过来踢了一脚,“难得有个御医给你医治,你还有胆子不要!不要就给老子滚回去!算了邢医官,时辰不早了,别再耽搁,该上路了。”

邢以宁沉默起身,双手上了木枷,又用黑布蒙了头,去了脚镣。

四名禁卫前后看守着即将流放的囚犯,值守小头目亲自领路,沿着小径走出凉亭。

黑暗夜色里无人提灯,只凭借天上月色和地下泄露出的微弱灯火,辨认方向,往宫门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修竹般的纤长身影从背后的黑暗小径处缓步走出,隔着几步距离,出声唤道,

“邢以宁。”

被黑布蒙头的流放囚犯猛然停步回头!

梅雪卿!

梅望舒独自站在暗处,看够了。

走上几步,挡在几人面前,声音沉了下去,“把他头套去了。”

朦胧的微光下,那几名禁卫僵站在原地,表情慌乱,不知所措。

梅望舒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自己走过去身穿囚服的犯人面前,自己动手解下了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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