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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画舫上的神域站在船舷边上,适时伸手搀扶一把,将人接上了甲板。

画舫开动起来,南弦不由着急,“嗳”了声道:“允慈和上阳还没来呢!”

神域这才不紧不慢告诉她:“允慈为了成全我,登了卿上阳的船。”

南弦这才闹明白,难怪先前允慈总催促她先登船,说自己稍后便到,原来竟是调虎离山去了。可孤男寡女在一艘船上,对女孩子总不好,她不放心允慈,打起了退堂鼓,频频回首张望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神域知道她担心什么,“那艘画舫上全是我的人,卿上阳就算长了颗牛胆,也不敢对允慈不敬。再说你们不是多年的旧友吗,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为人?”

这倒是,上阳这人除了偶尔少根弦,要论人品没的说。他们兄妹交友向来审慎,若不是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也不能与他走动到今天。

所以这回乐颠颠的上阳,不可避免地着了小冯翊王的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登船已是未正前后,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画舫在渐次凉下来的日光下劈水而行,伴着这湖光水色,别有一片宁静宜人的舒爽。

两个人在船舱里坐下来,夕阳斜斜照在腿旁,小桌上的陶瓶里供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跟着晚风轻轻摇曳。

南弦从袖袋里掏出个香囊递给他,和声道:“这是我昨日与允慈一起做的,我女红不好,做得粗糙,望你不要嫌弃。”

他接过来,却是如获至宝。虽然这老虎不够威武,看着像猫,但胡须有了,脑门上的“王”字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托在手上一看昂首挺胸的,还十分轩昂。

他脸上神情倏地柔和了,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捋了捋头顶那搓白毛,喃喃说:“这是我二十年来,头一回收到端午香囊。我阿娘身上不好,闻不得雄黄和艾草的味道,小时候每每过端午,都没有这些应景的东西。”

因为他生来与一般人不一样,所以童年仿佛是缺失的。长到二十岁方得到第一个端午香囊,倒也不是可怜,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和遗憾,让人惆怅。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起身把这小东西挂在自己的玉带上,走到日光下仔细查看。夕阳照着小老虎,那花椒般的吊眼金睛,也格外显得炯炯有神。

当然得了人家的馈赠,自己也得还礼,他重又坐回锦垫上,腼腆道:“多谢你,我很喜欢。不过我不会女红,也没有准备这等精致的香囊,但有一样粗陋的物件,是我亲手编的……”边说边向她伸出手,“我替你戴上。”

南弦依言探出胳膊,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段五色丝来,放轻了动作替她系在手腕上。

她低头看,心里暗暗惊讶,这手环和寻常市面上的不一样,是用极细的五色线并金银丝编织成的。蜿蜒如海浪的青丝上,穿进了米粒大小的一排银铃铛,微微一震动,居然琅琅作响。

“这是你自己做的?”她叹服道,“这手工好复杂,若是换了我,我可做不来。”

想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吧,面色很沉稳,眼神却左顾右盼,“小时候跟傅母学的,多年不做了,生疏得很,最后收尾盘弄了好半天才完成。”

她听了,脑子里浮起他坐在窗前,一本正经编织的样子。那样办大事的一双手,拿着梭子小心翼翼穿针引线,不说这五色丝多珍贵,总是这样一份心意,也很令人动容了。

抬手覆上这手环,细微的触感就在掌心里,握住了,好像能握住真情。她说:“你费心了,这五色丝编得真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环。”

两个人之间除却那些惊涛骇浪,逐渐有温情流转。南弦喜欢这样的相处,不用多激荡,就是淡淡地,淡淡地也沁人心脾。

总算她是喜欢的,他暗暗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拿不出手,会惹她笑话,如今见她千珍万重,一颗心也有了着落,轻声道:“南弦,我心里装着很多欲望,对权柄,对富贵、对你。上年阿翁为了保全我,豁出了性命,我夜半时候就在想,当初究竟该不该来建康,如果隐姓埋名留在湖州,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别看他一路走来事事尽在吾手,心却时时陷在泥沼里,得不到救赎。

南弦探出手,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有时候我们做不得自己的主,一步步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他转过腕子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缓缓摇了摇头,“阿翁的死,我极其后悔,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常让我夜不能寐。当年……若是没有答应他就好了,我不来建康游学,也不去想方设法在宰执们面前出现。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阿翁还活着,我与他在湖州过着寻常的日子,不用勾心斗角,平凡过完一生也就罢了。”

南弦却有些意外,“你曾来建康游学吗?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他说来过,“十八岁那年,在国子监借读了半年,虽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足够让朝中重臣留意我了。那时因陛下无后,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我与生父长得很像,阿翁说只消一眼,便没有人会怀疑我是先冯翊王血胤……有时候想想,父子传承真是有趣。”

他说了半晌,南弦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先冯翊王有遗腹子的消息,是他们有意透露的。她一直以为除了唐公和阿翁以外,还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因这告密嗟叹过人心不古,结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真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啊,究竟是何等的恨,才愿意放弃湖州的平静日子,重新投身进建康这样的大染缸里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路走,一路丢失很多东西,最让他难过的便是养父的离世。但晦暗的生命里,也有预料之外的惊喜,他望着她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这腐烂的泥沼里,没想到遇见了你,所以是我命不该绝,我还有救,对吗?”

南弦起先还在为他唏嘘,结果听到这里便无可奈何地笑了,“堆砌了半日,原来你最想说的是最后一句。”

他见被识破了,目光一闪调开了视线,支吾道:“你只说是不是就行了。”

这回南弦没有敷衍,坚定地说是,“你自然还有救,我可是建康最有名的女医,不管什么症疾,到我这里都能药到病除。”

没有比这更可心的肯定了,他心满意足,凑在她耳边说:“难怪卿上阳打定主意缠着你,我如今算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他还有兴致来打趣,说起上阳,不知道他和允慈现在怎么样了,上阳有心疾,别被允慈气得旧病复发吧!南弦这里还在担忧,但担忧不及半刻,就被他拉着手,带出了船舱。

画舫在渐渐高张的暮色中穿行,一路驶进了幽峡中。

两岸高山对起,寺院之间有建成回廊的栈道相连,一盏盏花灯高悬,猛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般,那深暗的山野因灯火明艳起来,衬着仓黑的底色,不似人间之景。

河流的婉柔之美,也凸显在日暮之后,趁着将夜前一点朦胧的光,远近的画舫都升起了灯。那些躲在舱房内的歌伎们都挪到甲板上来了,反弹着琵琶,唱得满河江南小曲。

允慈说的商船,这时也荡悠悠从两畔经过,橹摇得极慢,只要有客喊一声,说停就停下了。

南弦毕竟是女郎,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些挪不开眼睛。神域便招呼了一声,让商船贴舷停靠,什么胭脂水粉,精美的锦盒,还有扇子花钗应有尽有。

她发现一个赤红的手钏,还保留着珊瑚天然的模样,那峥嵘的分叉长得像龙角,一看就是允慈喜欢的款儿。遂去和船主问价,正商谈得热闹,不防神域抛了银子过去,也没看清楚是多少,总之够她随意挑选了。

南弦有些懊恼,他不懂,女郎买东西的精髓,就在讨价还价之间,被他这么一闹,乐趣全没了。

他却不甚在意,坐在船帮上,偏身从一堆钗环里挑出一支海棠滴翠的簪子,插进她乌浓的发髻里。

见她回头看他,趁机欣赏了良久,笑着说:“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