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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8369年, 11月20日晚。

伊利亚星系找回它最年轻的皇帝。

即使过去的七年,始终有人在持续探测、持续搜索,“残星”也从未在同一时刻, 出现这么多人。

因为是片众所周知的, 最荒芜、最死寂、最空无一物的地方。

它只有残骸, 只有尘埃。

这片残骸区域内部无法照进阳光, 终年温度都在零下——而每当进入失温期, 气温还会再度骤跌。

倘若不加防护,只要几秒就能将人冻透。

……

更多的人赶过来,找到庄忱。

凌恩也在那, 他大概是最早发现庄忱的人,发出讯息后, 就一直跪在一片星舰废墟的角落。

那有把椅子——很普通、很平常的椅子,大概曾经属于星舰的用餐区域,又或者是休息室。

二十三岁的皇帝坐在那上面。

握成拳的手放在膝上, 腰身挺得笔直, 下颌微扬, 睁着漂亮的眼睛。

看起来,仍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从未变过的孤僻傲慢。

只是身上覆着抹不去的霜雪……这样的衣物放在残星这种地方,实在太单薄、太无济于事了。

太无济于事了。

凌恩尝试抹去那些覆在睫上的白霜, 可不论怎么尝试, 能被抚下来的只有薄薄的一层新雪。

这双眼睛在这里太久, 早就变成和冰雪一样的霜白色, 这个人……也一样。

其他人赶来前, 凌恩已经尽力想了很多办法,试着让冷淡傲慢的年轻皇帝软化下来。

他握住庄忱的手, 将精神力凝化,变成滚热沛然的暖意,烘着那些僵硬的关节……可努力了这么久,连最外一层冰壳都全然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看不见他、也并不看他。

永远留在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傲慢地坐着,坐在废墟里,抬头注视属于他一个人的、绝对寂静的王国。

七年的时间被冻结在这里,这仍是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阿忱。”凌恩触摸他的手。

他低声说:“会难受。”

……庄忱难道不嫌难受、不嫌不舒服?

被他触碰到的,是种完全冰冷,完全坚硬的触感。

这种寒冷粗砺的风和雪,是骄纵金贵、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年轻皇帝……一向最无法忍受的。

他们小的时候,连衣服不够柔软,都会让小皇子发脾气。

凌恩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抱他。

手上的分量异常轻飘,无知无觉的身体受他惊扰,生硬地跌在他肩上,像片坠落的冰花。

仿佛在无人来接的多年以前,这具身体就已经是这么轻。

轻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

“你放开他。”有人低声开口,嗓音十分沙哑,“放开陛下……松手!你这个……”

说话的人十分缺乏耐心,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拳头已经砸上去。

这位伊利亚最负盛名的战神被拳头一砸,就摔在地上。

失了支撑的年轻皇帝,身体刚向下跌,就有数不清的手抢去扶他。

同样穿着军装的青年扑向凌恩,掐住凌恩的喉咙,狂暴的精神力凝成冰锥,被他抵在凌恩心口。

努卡,十年前被庄忱捡回去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

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只有十九岁,因为这些年里自虐般的疯狂训练,精神力凝练到了可怖的地步。

这是伊利亚出现的第二个精神力异常强悍的天才。

“你这个……”这个年轻人双目通红,发着抖,死死咬着牙关,“你这个自私的……混账!”

“我知道。”凌恩低声说,“请让我……先带他回去。”

努卡仍不管不顾地向他攻击,但这个年轻人毕竟还只有十九岁,太年轻了,锋利的冰锥轻易就被凌恩化去。

凌恩将他推开,撑着残骸坐起来。

残骸的边缘很锋利,他的手轻易就被割破了,血不停向外涌,顷刻融化了一小片雪。

凌恩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冒出新的想法,起身想朝庄忱走过去,却又被爬起来的努卡一拳砸在地上。

“没用,没用,没用。”

努卡死死按着他:“别做梦了,早就没有用了……别把你的血弄在他身上。”

“他干干净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

努卡盯着他,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他爱干净……你滚远点,别弄脏他……”

凌恩就真的不再动,被他掐着喉咙,仰面躺在冰冷的残骸上。

“他根本不想见你,你也少在这自作多情……他的病也早没那么难受了,用不着你治了,他说他不觉得吵了。”

“他最后那几年过得比你好、比你舒服,根本没因为你这个混账受苦。”

努卡的喉咙里都冒出血气,他盯着凌恩,绞尽脑汁想最残酷的话:“你自己愿意去前线驻防吃雪,我们在暖宫里给他过生日。”

努卡哑着嗓子说:“他很高兴,和我们喝了很多甜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根本想不起你来……”

“……说谎。”凌恩低声说。

他挪开努卡掐着他喉咙的手:“你在说谎,或者是他在说谎。”

他很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能这么舒服,庄忱就不会来“残星”,不会选择坐在这里迎接终局。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已经彻底冰冷僵化。凌恩无法让他松开,也无法判断那来源于哪一种痛苦。

是致死也无法摆脱的嘈杂喧嚣,是这里的漆黑冰冷,是曾在这里永远离开的父母……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判断。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被迫承认,他根本不了解庄忱。

十九岁的年轻人在他的话里,变得沉默冰冷,像是个苍白伶仃的游魂,一言不发地委顿在地上。

凌恩知道努卡为什么要在这和自己浪费时间。

凌恩坐起来,看着那些人扔下他,七手八脚把庄忱小心翼翼抱进棺木。

不停有人徒劳地尝试,想让年轻的皇帝躺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用最谨慎的力道搬运棺木,稍有震荡就连忙走得更缓慢。

棺木是用最隔音的材料做的,里面垫了最软和的内衬。

因为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十几岁的少年绝望地大哭起来,被身旁的人抱住,拍着背安抚。

有人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覆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做,那些丝巾在伊利亚代表荣誉、代表身份和地位,但此刻它们只是丝巾。

是能暂时遮住外面的嘈杂,让年轻的皇帝得以安睡的东西。

凌恩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到发抖、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年,不得不被身旁的照顾者抱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棺木旁。

他一直在前线,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只是从帝星传来的消息里,大略知道他们是被庄忱捡回去的。

庄忱很喜欢到处捡人,他只不过是庄忱捡回去的人里,最早、最不知感恩、最没有心的一个。

凌恩一直以为……这些只不过是被年轻的皇帝捡回去,用来接替自己,继续伺候他的仆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爱他。

有这么多人爱他,这个最骄傲、最固执的人,偏偏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

一个人来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往生命的尽头里走。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的。”努卡的精神力化成细丝,渗着寒气穿透他的领域,“是不是?”

“你还是觉得他傲慢、固执、孤僻……你觉得他把你当仆人。”

努卡低声说:“你觉得他生性古怪,觉得他会死,是因为赌什么毫无意义的气……”

凌恩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收缩,他沉声说:“我没这么想。”

努卡不在乎他的回答。

这世上会说“我没这么想”的人,一向多到数不清。

努卡从怀里取出一枚星板,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干净。

他捧着这块星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才朝凌恩递过去。

庄忱调拨经费,让人研究出了吸收疏导信息碎片的材料。如今的伊利亚已经建起一座又一座高塔,把新生的小孩子们护进安静的世界。

这块星板,是这种材料的副产品。

只要用精神力激活,它就能吸收特定某人的意识碎片,并重现碎片中的声音和画面。

……在如今的伊利亚,它被用来收集逝者遗留的最后痕迹。

“我们找不到多少,只有你知道他的过去。”

努卡低声说:“你去把它们找齐……能听见他最后想说的话。”

他的手腕忽然剧痛,凌恩牢牢攥着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瞳色却极深:“真的?”

“当然是真的……”努卡咬着牙,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从没试着了解过陛下?”

连庄忱叫人研究出来的东西,在当初受过多大的阻力、被多少人抨击过,如今又叫多少人感恩戴德……都不知道。

连这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他选的仆人、是受他驱使的马前卒……所以只要替他打仗,听他吩咐就够了。”

努卡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想,有人这么对待仆人吗?”

有人会不仅管吃管穿、还逼着仆人上学,逼着仆人去做最可能有出息的事,走上那条顺遂到分明畅通无阻的路吗?

一个傲慢的、孤僻的、性情古怪的皇帝……真的会被一群仆人热热闹闹围着过生日,喝热腾腾的甜酒,被小孩子往怀里爬,把花束捧到眼前?

有人生来柔软赤忱,可世界确实太嘈杂太吵了,吵得不得不竖起高墙、把那扇极为厚重的门重重反锁上。

但他们也都知道,哪有暗门、哪有窗户,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装头疼,哎呦哎呦叫上几声。

连最小的阿克都知道……这么抱着脑袋在门口叫上几声,掉几滴眼泪,里面那个冷冰冰的陛下就一定会上当,皱着眉走出来。

阿克用这个办法,不知道骗陛下抱他多少次了。

……这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庄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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