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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骆枳向后退到阳台边缘。

这也是他被任尘白诓回家的其中一次。

他忘了自己小时候不吃菠萝,惹得骆夫人发了病,垂着被餐叉刺穿的手,血淋漓地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我弄丢了妹妹?”十二岁的骆枳眉睫苍白,定定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骆夫人,“妈妈,您跟他们说,是我弄丢了妹妹?”

骆夫人的神色惊恐而茫然。

她的头发全被自己连抓带扯地弄乱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唯独不回答骆枳的话。

不仅不回答,骆夫人还像是看着什么可怖的怪物,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听说骆枳又闹出了事,甚至牵连了骆夫人,骆承修只得放下工作,带着骆钧匆匆赶过来。

骆钧扶住发病的母亲,熟练地柔声安抚,看向骆枳时面色已经冷峻:“骆枳,给妈妈道歉。”

骆枳摇头。

“道歉!”骆承修沉声呵斥,他不想惊到妻子,所以尽力克制着音量,怒火却因为这种强行压抑而愈烈。

骆承修看着这个不成器的次子,再三闹出的事耗尽了他最后的耐心,暴怒终于变成冰冷的厌恶不屑:“你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像怀逸一样,让我稍微省一点心?”

十二岁的骆枳尚且没能改掉自讨苦吃的毛病,他疼得眼前发白,耳鸣个不停,却还是非要一字一句说清楚:“爸爸,大哥,不是我……”

骆枳那时候还想不通很多事。

他看到大哥用着他送的领带夹和袖扣,看到父亲把他参加比赛赢回来的第一名的奖杯放在办公室的书柜里,所以他以为自己至少有解释的资格和必要。

但那天的话终归没能说完。

骆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声尖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她挣扎着推开了长子,颤抖枯瘦的手指着骆枳:“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魔鬼,是骗子,是来报仇的,你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然后骆夫人冲过去,双手发力狠狠推在他身上。

骆枳失去平衡,从二楼的阳台摔下去。

他摔进了楼下用来造景的荷花池里,捡回一条命,却依然摔断了右腿。

后来任姨就把他接走,带他去望海别墅,亲自照顾了他三个月。

再后来,任姨就送了他那辆车。

那辆车被他弄丢了。

……

无边的漆黑的业焰骤然腾起来,炙烤着他肋骨下的某一处,慢慢地煎熬着炼火化灰,剩下苍白冷寂的余烬。

骆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毫无预兆猛地一捏。他的胸口急促起伏,骤然睁开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躺在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

即使不开灯,不去确认任何东西,骆枳也一样能认出这个房间。

这是他在望海别墅的住处,他在这里养了三个月腿伤,那是他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三个月。

没有骆家人,没有噩梦,甚至没有任尘白。

任姨每天都来看他,陪他练习走路,听他弹吉他。他和任姨一起兴高采烈地装饰自己的新车,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成年。

任姨不知道,他的腿伤其实一个多月就好了,但还是实在忍不住假装跛了三个月。

他像是个贪心不足的小偷,心不安理不得地沉溺在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里,享受了整整三个月,才终于舍得把一切还回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骆橙把他偷偷带回来的,因为怕父亲和大哥知道了生气,所以把他藏进了这个房间。

骆橙为什么会把他带回来?

因为他被李蔚明的粉丝堵在了酒店门口,在推搡的时候,他意外摔倒失去了意识。

李蔚明的粉丝为什么能这么精准地堵到他?

因为骆橙就是这样找他的,她在网上找了那些直播骆枳位置的发帖人,花钱请他们继续确认骆枳的准确位置……而这个准确位置,不仅仅被提供给了骆橙。

……简怀逸还真是把骆橙照顾得很好。

骆枳放软手臂,向后靠在床头。

他被腾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等着心悸和眩晕过去,摸索着打开了床下的氛围灯。

暗淡柔和的光线里,整个房间的全貌也跟着浮出来。

从它失去了主人那天起,这里似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甚至从没有人整理和打扫。

骆橙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在直播里被曝光。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吓懵了,匆匆把昏迷的骆枳带回来,又怕挨父亲和大哥的骂,只能先把他藏在唯一没人管的旧房间里,当然也完全顾不上请人收拾。

到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把当初某一刻的时光定格,然后不闻不问地扔进看不见的角落。

多年后再翻出来,已经只剩下那些熟悉被时间遗忘的场景,而其他的一切人和事,都早已与当初彻底迥异。

骆枳最不想来任家。

他被灰尘呛进了嗓子,整个人咳得止都止不住。骆枳别开眼睛,尽力不去注意更多的细节,可那些被昏暗灯光拥着的画面却仿佛自动往他的脑子里钻。

记忆原本就已经因为太过久远而难以抵抗地开始模糊,直到这时,终于被新的画面缓缓侵蚀。

摆满花草生机勃勃的窗台变成了空的,大片灰暗的斑驳的白,角落里爬出圈圈点点的霉菌,聚成深浅不一的荒诞形状。

放满了书的书架变成了空的,实木架接纳了白蚁或是别的什么新住客。蜿蜒纹路诡异地攀在边沿,其中一层的木板已经接近蛀空,下面散落着木屑和粉末。

那些酝酿了一整天的浓云没有落空,漆黑天幕挤着大团铅灰色,又往地上浇起了瓢泼的暴雨,白天沉寂的风也有了生命,呼啸着穿过被雨打得不住摇晃的枝叶。

窗外的护栏已经彻底锈蚀,暗红的铁锈戳在雪亮电闪里,怵目得像是湿哒哒的一抹血痕。

……

骆枳收回手,看着掌心的血痕。

他的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身体也是,如果真的能变成石头就很好,就不用徒劳地自不量力地抵抗记忆轰轰烈烈的攻伐。

但他毕竟还不是石头,所以他只能像个被风车打得一败涂地的荒唐骑士,看着自己最后的盔甲生满锈迹摇摇欲坠。

他终于也和盔甲一起爬满蛛网似的纹路。

没有血渗出来,只有点点灰白的、一吹就散的冷烬。

“骆枳?”骆承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来这干什么?”

他刚交接好了工作上的事,正准备去一家人齐聚的晚餐。由助理打着伞,经过花园时,却意外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骆承修拧起眉峰,看着站在窗前的骆枳。

这些年下来,他对这个顽劣的次子由失望到心灰意冷,再到不加掩饰的嫌恶,最后只剩下厌弃。

只是这一次,骆枳的样子莫名有些奇怪。

骆承修倒是知道他病了,但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生几场病转天就会好,有什么好说的?

骆承修紧皱着眉,他不知道骆枳这样究竟怪在哪,但莫名就碍眼得叫人心烦。

……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骆承修一直想不通,明明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偏偏骆枳就矫情到这种地步。

“我在问你话。”骆承修的语气冰冷,“你来这干什么?又有什么打算,还想在这儿闹一场?”

骆枳这次才像是被叫醒了,视线动了动,停在窗外的人身上。

骆枳辨认着他的口型,然后微微偏开头,想了一会儿:“我来这干什么?”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在学说话,嗓音比平时更沙,语调带有某种特殊的轻缓

骆承修神色冷下来:“你问我?”

骆枳这次没有再回答他,而是垂下眼睫,自己得出了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慢慢开口:“我不知道。”

骆枳轻声说:“我不想来这。”

他说话的样子还是显得很奇怪,人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照明的光线原因,他的瞳孔像是散的,很黑很静,空荡荡没有落点。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原本已经腾到胸口的怒火,莫名就忽然失了着力的地方,茫然散进瓢泼的雨里。

“那就别在这碍眼。”骆承修沉声开口,“该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在他印象里的骆枳一直不堪造就,生性顽劣叛逆乖张,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是他最不愿意提起来的耻辱。

看着眼前的这个苍白安静的骆枳……不明来由地,骆承修忽然冒出些格外离奇诡异的烦躁。

他最后把这归结于这个见鬼的天气。

骆承修忍不住无声骂了一句,他拍掉滚到衣服上的雨水,示意助手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快步离开。

在余光里,骆承修似乎看见骆枳轻轻偏了下头,淡白眉睫很温和地一弯。

……

直到坐在温暖明亮的餐桌前,整个人都在一家人的热闹气氛和美食的香气里松了口气。骆承修才忽然意识到,骆枳原来从一开始就并没在看他。

骆枳的视线停在被夜色笼罩的海平面上。

然后就连眼睛,也被一点一点染成了海的颜色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