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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前院的偏厅,舒国公拉她坐了下来,手忙脚乱给她倒了一杯水,催促着:“别打哑谜了,快说吧,太后要咱们梅芬如何?”

明夫人叹了口气,“昨日你的猜测,可说中了个十成十。太后哪里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陈国公和楚国公身边都好安排,唯独魏国公到如今房里都没个人,想在他身边安插耳目,只能在女使小厮里打主意,哪里及枕边人来得有根底。”

舒国公犯了难,捶着膝头道:“这可怎么好,咱们梅儿连自己都摸不透,还能指望她去琢磨旁人?再说这样的婚姻,实在是悬得很,闹得好一步登天,闹得不好一败涂地,梅芬过着太平日子尚且还闹脾气犯毛病,要是到了人家府上,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让不让她活命了?”

总是一片慈父之心,虽然孩子不听话,顶嘴耍赖惹得他很不高兴,但毕竟是亲骨肉,天下除了江珩,有哪个当爹爹的不忧心自己孩子的小命和前程。

结果听他说完,明夫人捧着脸嚎哭起来,不为别的,为自己愧对巳巳。在女儿和外甥女之间,她终究还是选了保自己的女儿,人性如此自私,将来死了,可怎么面对早亡的妹妹!

舒国公见她这么一哭,大觉了不得了,忙起身替她擦眼泪,切切说:“你别哭……哎呀,哭也不能解决眼下的难题,还是好好想个法子是正经。你也别急,好歹当年我勤王有功,纵是将来梅芬的婚姻出了岔子,官家念在往日功勋的份上,至少不会难为梅芬。”说着说着,变成了开解自己,“咱们梅芬可有什么坏心思呢,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孩子,知道什么朝中大局?你暂且先应了太后,将来只要魏国公不造反,好生活着还是不难的。”

谁知这番话并未让明夫人得到安慰,她抓着丈夫的手说:“只怪咱们生得少,要是多个聪明灵巧的女儿,也不至于连累了巳巳。”

舒国公怔了下,“这和巳巳什么相干呀?”

明夫人泪水涟涟,哽了半天才道:“我为了保梅芬,把巳巳给填进去了。真是……不知吃了什么迷魂汤,我竟觉得太后说的姊妹易嫁很是中听。当时脑子一热答应了,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哪里来的脸面对巳巳啊!”

舒国公也呆住了,要说这种心境,确实难以说清,一则因梅芬抽身感到庆幸,二则又为坑了巳巳羞惭不已。

还是男人决断,既然木已成舟了,便让女使进后院,把表姑娘请来说话。

云畔来的时候,心里也没底,料着大抵是幽州那头又有什么后话了。

“你说,难道是爹爹改口了?”她偏头问檎丹。

檎丹也顺势掂量,“要是郎主果真处置了柳娘,那小娘子跟他回去吗?”

这个问题很让云畔犹豫,若论心,她对爹爹失望透了,甚至连认都不想再认他。但客居在姨母府上不是长久之计,来日梅表姐出阁了,她独个儿住在后院也多有不便。至于先前说过要自立门户的话,终究是走投无路时的选择,若是好好有个家,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女,谁也不愿意在市井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再说吧!”如果真是爹爹来了,也得听了他的意思再做定夺。

然而走进前厅,并没有看见爹爹的身影,可见是她多虑了。倒是姨丈和姨母在堂上正色坐着,看神情很肃穆,见她进门都站了起来,姨母叫了声巳巳,“来,我的儿,这里坐下。”

云畔有些闹不清了,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姨丈和姨母的神色和往常不一样。

惴惴坐下后,迎来的也是长久的沉默,她觑觑姨丈,又觑觑姨母,轻声道:“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巳巳吗?”

舒国公低下了头,明夫人嗫嚅半晌才道:“今日太后召我入禁中,和我说了好些话。你表姐要嫁魏国公,你是知道的,官家无后,魏国公和陈国公、楚国公三位,日后必有一位承继大统,但目下人选未定,禁中难免猜忌。太后的意思是要你姐姐紧盯魏国公的一举一动,明是公爵夫人,暗是太后眼线,可你瞧你姐姐这模样,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依太后所言行事。后来……话赶话地说起了你,你爹爹做的那些糊涂事,太后早有耳闻,顺嘴提及,莫如叫你替了你姐姐……”

话到这里,实在是没脸说下去了。明夫人望着云畔,她一脸错愕,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要说荒唐,确实是荒唐透了,替嫁这种事只在话本子上见过,如今确确实实摆在眼前,怎么能叫人不彷徨。

门外日渐炎热的天气,仿佛一下子投射到了她的眼皮上,她眨了眨眼,眼角发烫,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舒国公最终也表了态,“是咱们对不住你,不曾想梅芬这么不长进,否则断不能让你替她。姨丈今日也给你一句话,日后你就是我向君劼嫡亲的女儿,梅芬将来如何受娘家庇护,你就如何受娘家庇护。你的妆奁,全照梅芬出阁的规格置办,还要给你多添三成……唉,越说越觉得亏心,倘或你阿娘还在,不知该怎么怪罪我们。”

他们的愧怍,其实不必言语表示就能看得出来。上京那些带着爵位的能臣们,并不如面上那样一帆风顺,在其位谋其政,尤其是禁中发出的号令,即便你不能达成,也得想方设法通过你达成。

梅芬的情况,自己在府上几日也亲眼目睹了,确实不能怪长辈们出此下策。梅芬要是嫁到人家府上,恐怕一天都活不过,万一脾气梗起来做出什么傻事,那懊悔就来不及了。

而今让她替嫁,已经不是姨母自己的主意,而是太后的示下。舒国公再受官家重用,在这件事上,恐怕没有商讨的余地。自己回不了幽州那个家了,但名义上还是永安侯嫡女,要换人选只在公爵府里挑拣,西院的兰芬是庶出,身份低了些,也只有自己占着这出身,能填那个缺。

檎丹也惶惶,和她交换了下眼色。

云畔思忖过后,脸上倒没有流露出伤怀来,顿了顿道:“巳巳知道姨丈和姨母的难处,既然禁中发了话,姨母自然是不好违背的。自上回生了变故,我来到上京一直受姨丈和姨母关怀,心里感激二位大人,原想着将来有了出息再报答二位大人,现在这样……倒也好。”

她说完这话,明夫人掩住了口,“你这么说,愈发叫姨母没脸了。”

云畔浮出个笑容,“姨母快别这么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像先前阿娘替我定的东昌郡公家,要是不出岔子,我不也得过门么。这么想来,就觉得坦然了,我还能帮表姐一回,无论如何总是好事。”

舒国公原先只觉得这内甥女乖巧懂事,却没想到她竟这样识大体,因长叹着,“江珩辜负了这么好的孩子,可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横竖这回说定了,就再难更改了,其实所有人都别无选择,今天这局面,是无数的因果堆砌起来的。有时候真是不能不信命,谁知道当日受魏国公相助才到上京,最后竟然成就了这样一场意外。

云畔纳了福,仍旧返回一捧雪,路上檎丹搀着她,忧心忡忡说:“那日在幽州见到魏国公,公爷虽没露脸,但身子瞧着不大好。”

魏国公身弱好像是出了名的,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样的病症。

云畔叹了口气,“手上那些钱财和钞引,寻着机会还是得经营起来,钱生钱来得最快,这世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会儿咱们在上京还没扎稳根基,盲目出手闹不好要被那些牙郎算计,且再等等,等这桩婚事传扬出去,借着魏国公的名声,好歹没人敢坑咱们。”

这也算晦暗前路上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借着这桩半路得来的婚姻,为自己谋求一点现实的利益。

她没有半句抱怨的话,是因为经历了些风浪,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但檎丹觉得心疼她,“娘子一点不委屈吗?”

云畔笑了笑,“委屈什么?今天没有李郎子,明天还有张郎子、王郎子,除非一辈子不嫁人。”

檎丹也轻叹了一声,“小娘子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既到了这一步,唯有自己看开些,左不过换了个地方过日子。这里虽好,终不是自己的家,出阁之后成家立室,就不是浮萍,是有根底的人了。”

可不是吗,总得自己开解自己,要不然也得憋闷出病来。

梅芬得知了这个消息,从滋兰苑跑进一捧雪。先前一门心思想让云畔替她,现在果然事成了,心里反倒大大愧对云畔起来。

进门时候见云畔坐在窗前翻晒线香,倒踟蹰得不敢进门了,还是鸣珂瞧见她,问:“娘子怎么不进来?”

云畔回过头看,见梅芬畏缩着站在门上,不由笑起来,“阿姐怎么了?外头多热的,快进来。”

梅芬这才迈进门槛,到了她面前先掩面哭起来,“总是我不中用,连累妹妹了。”

近来她和家里闹,弄得消瘦了不少,云畔把她扶到交椅里坐下,好言道:“这回是禁中的令,和姐姐不相干的。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这世道人人盲婚哑嫁,我也不能例外。反正嫁谁都是嫁,姐姐也别因这个自责,只要往后自己好好的,我这一回,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