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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吃晚饭的同侪, 是专从德国回来参加那位师兄的葬礼,他取道南城去北城转机,应如寄和楚誉一块儿招待。

一顿饭自六点钟吃到十点, 楚誉派人将其送往酒店休息,应如寄则给叶青棠发了条微信, 告知她自己这边已经结束, 想约在哪里碰头。

叶青棠回复说她在一芥书屋跟人聊事情,问他在哪里。

应如寄吃饭的地方离一芥书屋并不远, 两公里左右,便叫她就在那儿等着, 他也正好过去跟汤公打声招呼。

夜里的一芥书屋, 是另外一种格调, 淡黄的灯光像淘澄过的月光, 既柔和又温暖。

应如寄走到副馆, 却见叶青棠正坐在门口的木台阶上,汤望芗坐在对面的摇椅上,小炉子烧着热水, 木凳上摆着茶具。

见面一番寒暄, 汤望芗也过问了那位建筑师设计师过世的事情, 并叫应如寄节哀。

待他们闲谈过后, 叶青棠笑问汤望芗,能否借主馆一用, 那里安静,她想跟应如寄谈一点事情。

汤望芗叫他们自便,“走的时候跟门口说一句叫人锁门即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先休息去了。”

叶青棠再度同汤望芗道谢。

起身, 拿上一旁的提包,叶青棠看向应如寄,微笑说道:“走吧?”

他们自主馆大门进去,感应式的顶灯顷刻亮起,洒下淡白灯光。

两人顺着平缓宽阔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应如寄问道:“和汤老先生谈再度合作的事?”

“不是,我前一阵在美国的一个州立图书馆里看见了某本古籍的真迹,发消息给汤老先生的助理问他是否有收藏。正好那是汤老先生一套书中缺少的一本,我就帮忙影印了一份带回来了。再加上汤老先生有位朋友想投资我们书展,所以就约了晚上在这里吃饭和商谈。”

叶青棠多解释了一句,“我当然也想再和一芥书屋合作,但现在书展规模每一届都在扩大,一芥书屋的容客量有限,我怕超过一定数量会对场馆造成损毁。”

应如寄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手掌搭在外侧的扶手上,缓缓往上迈步。

空寂的场馆里,只有他们轻缓的脚步声。

叶青棠微微笑说:“我以为你还是不会答应跟我见面。”

应如寄只平声说,“我收了你送的照片——没想到你去了辛辛那提。”

“我去了很多地方。”叶青棠稍稍顿住,转过头来看他,片刻,又收回了目光。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三楼,空旷的一个平台,放置了一张孤零零的长椅,长椅的对面,一扇不规则的四边形窗,望出去是一道明净的月亮。

叶青棠站定看了一会儿,在长椅上坐下,并笑问应如寄:“过来坐一下吗?”

应如寄走了过去。

他们并排而坐,隔了一人的空位,中间立放着叶青棠的包。

叶青棠两手放在膝头,微微垂眸。

安静片刻后,她像是打定了主意,随即出声道:“我去了一趟里士满,和林牧雍见了一面。”

“我说过……”

“拜托,”叶青棠打断他,抬起头来,恳切地看向他,“听我说完,不会很长,相信我。”

应如寄没再出声。

叶青棠继续说道:“他妻子去年十一月临盆,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是个女孩。我在他们家里吃了一顿晚饭,送了他们一支葡萄酒做伴手礼。全程非常非常愉快。我设想自己会不会有可能有一丁点的失落,但是没有,完全没有。”

应如寄只是安静听着。

“我是大三那年跟他认识的。那时候很巧他住在我们公寓楼下,因为都是东方面孔,电梯里碰见过几次就眼熟了。有一回我们公寓断网,又正好是期末在赶ddl,我和清舒就贸然下去敲门蹭网,之后一来二去,渐渐熟识。他长我们一些,又是相邻一所大学的老师,就对我们诸多照顾。我也是在这个过程,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应如寄换了坐姿,微微躬身,两臂撑在膝头上,盯望着前方的一小片水泥地。

“他和我之前遇到过的男性都很不一样,十分内敛而寡言,有自己执着坚持的事业和理想,从不轻浮、从不随波逐流。好像在他身边,我也会变得沉静。我会刻意培养跟他共同的喜好,比如看晦涩又沉重的非虚构文学,比如听催眠的大提琴,比如也试着开始写一些拙劣的文字,并借请他指教的机会,与他独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用心,只当我是一个好学的学生,十分慷慨地倾囊相授。而就在我准备跟他表白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一直单身,是因为在等初恋女友Sienna回头。而Sienna,就是天生的那种会喜欢严肃文学和古典音乐,文静、内敛又刻苦自律的女性。他们的灵魂百分之百合拍。”

叶青棠的声音十分平和,“当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喜欢一个人,甚至不惜将自己改造成另一个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时,他就变成了一种意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道:“……而在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想,这是不是一个一偿夙愿的机会。”

应如寄一时嘴角紧抿。

“……但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因为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苹果和番茄都是红色,却不会有人将它们弄错。而且,和你相处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是的,我一点也不爱古典乐,我喜欢Kpop,喜欢摇滚,喜欢电音,喜欢一切吵吵闹闹的东西;我不爱看文字太多的书籍,我喜欢画册和影集;我也一点不文静内敛,我轻浮又肤浅,顺从欲-望又享受欲-望。和你在一起,我才能自由地做我自己,因为只有你见识过我最最卑劣、又最最坦荡的一面。”

应如寄微微斜过目光,看见叶青棠紧紧攥住了放在了膝盖上的手。

“……对不起,我这么任性又后知后觉地伤害了你。因为过去的经验,我想要得到任何东西都太过轻易,自然失去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多可惜。而林牧雍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苦大仇深,但那只是概念中的自我感动,因为太苦,所以反而继续将我推向了只追求一时浮浅的快乐的极端。”

应如寄出声了,“……你是在论文答辩,还是想跟我道歉。如果是后者,我那天就已经原谅你了。”

“不是……”叶青棠抬头,转过目光看向他,“我是来跟你告白的。从一月一日到今天,四月十八日,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她顿了一下,连带着声音都突然地磕巴起来,“我……”

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叶青棠吓得话音骤停。

她慌忙伸手去拿,那立放着的提包却直接朝前翻掉下去,敞口的托特包,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的滑落了出来。

她赶紧起身,蹲下去捡起手机,拒接了电话。

应如寄也弯下腰去帮忙捡拾东西,他拿起跌得最远的一只透明的文件袋,将要递给她,又一下顿住。

那袋子里满满的一袋拍立得照片,仅这一眼看过去,便发现都是建筑,且还都是,他从业以来参与或者主持设计的建筑。

“这是?”

叶青棠急忙抢过去,藏进怀里,抱住膝盖,拿身体紧紧压住。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起来。

“……去了很多地方?”应如寄想到方才她说的话。

而叶青棠不吱声,从脸颊到耳垂刷的一下红透了。

难怪,他说她怎么会恰巧就去了辛辛那提的那座图书馆,原来她是“圣地巡礼”去了。

“不是给我的?”应如寄问。

“……”叶青棠从包里拿出另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低声说,“……这个才是给你的。拍每张照片的瞬间,都是我想发微信跟你分享的瞬间。”

应如寄接过,透过塑料的文件袋看了一眼露在最上面的照片,果不其然,是和动工那日她跟他分享过的那些“乱七八糟”,一模一样的风格。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扔进垃圾桶,但是不要还给我。不要再还给我任何东西了……”叶青棠轻声说。

她就保持护住那些建筑照片的别扭姿势,捡起了地下剩余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包里。

应如寄朝她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她顿了一下,递过手,却是一下攥住他的手指,而后,整张脸都埋在膝头,声音由此更小。

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两分,变得岌岌可危似的,一阵稍重的呼吸,都有可能随时坍塌。他只好微微屏住了呼吸。

“应如寄……我很喜欢你。”

“……不是。”片刻,她又以微颤的声音否定自己。

又停顿了一下,才郑重地开口。

“……我爱你。”

这几不可闻的一声,颤抖尾音好像从她的手指,传递到他的指尖,再借由疾速奔涌的血液,抵达心脏。

应如寄缓缓呼吸,片刻,微哑着声音说道:“你要不要先坐起来。”

他手指稍一用力一牵,叶青棠便站起身,随即退后两步,抱着沾了灰尘的包,在长椅上坐下。

她低垂着头,耳垂通红,似乎再隔近一点,便会感觉到那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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