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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么跑到了这里来?”他问。

李桂生被他看得发毛:“这个……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含糊。兴许是我看错了?”

米兰蹲了下来,由那一阵腥风做出了判断:“你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李桂生弯下腰去,嘁嘁喳喳的讲述了昨夜情形,厉英良垂眼看着桌面,凝神听着。等到李桂生把话说完了,他一抬眼,目光如炬:“是不是你们看错了?如果真是脑浆子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爬起来杀人?”

“有人在追杀我,我不能去医院,你若是有心帮忙,可否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我的朋友有办法救我。”

厉英良拧起眉头:“嗯?”

米兰冷着一张要上霜似的小脸,愣住了。

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长篇大论,可最后舔了舔嘴唇,他只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会长,昨夜这事,有点邪性。”

作为亲生母亲口中的小白眼狼兼扫把星,她根本“活着都多余”,谁会把性命交到她手里?她哪里负过事关生死的重担?忽然有这么个人求她救命,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而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决定拿出一点高风亮节来——自己先不死了,先救他,等救完他了,自己再死。

“那怎么会搭上两条人命?”

向着沈之恒的方向,她一点头:“好的。”

李桂生答道:“没有,我们之前侦查的消息没错,昨晚确实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回家,他那辆汽车,也确实坏在了半路,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我们追上去的时候,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

“济慈医院你知道吗?”

厉英良停下动作抬了头:“沈之恒带人了?”

“不知道。”

“死了。”

“一般的电话簿子上都有济慈医院的号码,你打过去,找一位名叫司徒威廉的医生,让他来找我,不要惊动别人。”

厉英良一见李桂生就感到了轻松,低下头顺手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那两个呢?”

“好的。”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车去了,车灯碎了一个,得开到车厂子里去修理,可车头糊得都是那什么,太脏了,我得先把它收拾干净了,才敢往车厂子里开。还有,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要保密,如果有人在威廉之前找到我,我就没命了。”

这几年来,厉会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这份工作堪称是鞠躬尽瘁,然而在仕途上并不是那么的得意,因为对手太多,而他会鞠躬尽瘁,旁人也会鞠躬尽瘁,而且除了鞠躬尽瘁之外,人家还更有手段、更会做人,不像他这么死卖力气。其实李桂生不懂会长的心,会长也很想做个八面玲珑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没长那根筋,实在俏皮不起来,只好认命。在办公室里熬了整宿,会长彻夜未眠,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问李桂生:“怎么才回来?”

米兰继续点头:“好的。”

这委员会到底算是个什么衙门,李桂生始终是没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员会后头站的是日本人,势力财力都不小,所以厉会长可以安放满屋子的红木家具。厉英良年纪不大,还没满三十岁,放在汉奸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李桂生对厉英良很服气,因为厉英良绝非绣花枕头,别看他长得像个吃软饭的,其实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只要日本人发了话,厉会长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是干。

她不假思索,一口一个“好的”,搞得沈之恒也有点摸不清她的路数:“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他推门进了去,大气都不敢喘。门内这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宽敞,里头按照上等办公室那么装饰了,家具一色都是红木的,沙发茶几也俱全。西洋式大写字台后头,坐着个小白脸,正是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会长,厉英良。

“我……我姓米。”

房内传出回应:“进来。”

“这一带姓米的可不多,难道你是米将军家的大小姐?”

李桂生敲了敲门,唤道:“会长,我是桂生,我回来了。”

“你认识我父亲?”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昼。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无犬女。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自己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滚烫的,他喝了一口,烫得怪叫一声,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

米兰沉默了片刻,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她最后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我没事的。”

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手里挽着一条衣带,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坚硬,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要跳楼呢,又是一楼。

“真没事,就快回家吧。”

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正在各忙各的。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

“我腿断了,走不成路。不过你放心,我也没事的。”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他接连翻身,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穷水尽、无血可流了。

米兰放下盲杖,抬手从领口开始解纽扣,脱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开来盖在了沈之恒身上。沈之恒看着她,就见她露出了里面的毛线背心和绒布衬衫,乱发随风披了她满脸满肩,她直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线,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刚盖上,就被风吹了起来,又被她一把摁住。

这一段清净道路,已经是血流成河。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她对着沈之恒的脸说话:“你不要冻死啊!”

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没了消音器的遮掩,枪声响如一串惊雷,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汽车夫收枪开车,调转车头,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逃之夭夭。

她正色说话,仿佛沈之恒想不冻死就能不冻死。沈之恒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有点感动,也有点想笑:“好,我答应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他怕极了,甚至忘了他的后方,还有一位援兵。

米兰抓过他的手,把他那手压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后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转动一只眼珠,追着她看,就见大风卷起了她满头的乱发,她在废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尔甚至敢从高处蹦跳下去。沈之恒见过许多灵活的瞎子,可灵活到她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黑衣人直瞪着他,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不但不死,还能说话,还能杀人。黑衣人杀人无数,杀到今夜,见了活鬼。

“米大小姐。”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觉得那远去的小影子有点意思。他从昨夜爬到这里之后,因为太冷太饿,就再也没能动过——也没法动,无论是谁瞧见了现在的他,怕是都要当场为他操办后事、请他入土为安。他若敢有异议,被人当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枪管。枪口向上一扬,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发飞了过去。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一声轻响过后,那人倒了下去。枪口转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谁?不说我就杀了你!”

米兰上了道路,越走越兴奋,并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码,暂时是完全不想死了。

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可终究还是年少,还有热血。没有人来拯救她,那换她去拯救别人也好。总之来到人间走一遭,她想做出点什么,还想留下点什么。废墟里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愿意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