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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恒把眼镜戴了上:“我不吃饭,我吃人的。”

这话让他说得含嗔带笑的,相当的温柔亲切,好像在和他的小兄弟唠家务事。厉英良的性格已经是够阴晴不定了,没想到沈之恒竟然更胜他一筹。眼看沈之恒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副茶晶眼镜,似乎是要告辞,他情急之下说道:“那个,我可否再请你吃一顿晚饭?正好现在也不早了,时间正好。”

然后他抬手一扳厉英良的肩膀,把他扳了个向后转。揽着他的肩膀推开房门,他说:“劳你送我出门。”

沈之恒连连摇头:“我哪有那么好心。我做事之前向来不发警告,发了警告你不就有戒备了?我才没那么傻。”

他那力气是惊人的大,厉英良身不由己的迈了步:“沈先生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再谈谈,日本人是很愿意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人也——”

厉英良抬头看他:“原来,你今天是专门来警告我的。”

沈之恒忽然转向他吼道:“闭嘴!”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厉会长我跟你讲,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能不能好好活着,才重要。”

他骤然变了脸,厉英良饶是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瞧出他凶相毕露,是个发了脾气的模样。他先前一直心平气和絮絮叨叨,脾气比谁都好,厉英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怒吼。随着他出了委员会的大门,他目瞪口呆的目送沈之恒钻进汽车绝尘而去,而李桂生从后方小跑赶来,愤愤然的嘀咕道:“会长,他竟敢吼你。”

沈之恒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厉会长如此谨慎,是件好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不过厉会长可以放心,你升你的官,我发我的财,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吃不到你头上去。可你如果实在是管不住你的好奇心,非要打我的主意,那就别怪我沈某人会一时冲动了。”

厉英良一瞪眼睛:“吼我很稀奇吗?他还敢杀我呢!”

沈之恒的语气轻快,于是厉英良也皮笑肉不笑的一扯嘴角:“可是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感觉你想吃了我。”

沈之恒离开日租界,直奔了济慈医院。

“做人太久,我不记得了。你要是有兴趣,亲眼看看不就得了?”

司徒威廉隔一天给他送一次血浆。在每两天一顿的开饭前,他总会饥肠辘辘。这时候若是让他静静独处,他不受刺激,倒也不会怎样;可若在他忍饥挨饿的时候,把个有温度有气味的活人送到他面前来,他就要被那一把饥火烧红眼睛了。

干巴巴的,他也咽了口唾沫:“那,你的原形又是什么呢?”

方才喋喋不休的厉英良就让他红了眼,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一嗓子把那家伙吼得闭了嘴。医院内的司徒威廉看见了他的汽车,当即拎起帆布挎包跑了出来。帆布挎包里有两只沉重的玻璃瓶在乱撞,他打开车门看了沈之恒一眼,然后心有灵犀一般,把帆布口袋往汽车里一放:“你先走吧,我晚上去看你!”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今晚他该进食了,所以此刻一嗅到活人的气息,就有了食欲。厉英良瞟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刹那间毛骨悚然。到目前为止,沈之恒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相信,或许世上真有妖怪,但沈之恒绝不只是妖怪那么简单。

沈之恒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让汽车夫开了汽车。片刻之后到了家,他提着帆布挎包快步上楼,几乎是一头冲进了卧室里。

“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两大瓶冰冷的血浆。

“那我不敢。”

然后他瘫软在地,满足得飘飘欲仙。恍惚之中,他隐隐的也有一点悲伤,他知道自己正在越来越快的退化,也许有一天,他会失去智慧、思想、语言,只剩下嗜血的食欲。

沈之恒语重心长:“真是妖怪,你要是不信,今夜到我家里去,我现个原形给你瞧瞧。”

可他并非天生的怪物,他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也曾是个前途光明的少年才子。

厉英良张口结舌:“不是——沈先生你别耍我好不好?我毒誓都发了,结果你现在说你是妖怪,你这也太不严肃了。”

可惜,他做人就只做到了十四岁。

然后站直身体,他俯视着厉英良,又笃定的一点头:“妖怪。”

司徒威廉下班之后,直奔了沈公馆。他进门时,沈之恒刚刚恢复了清醒,下楼前来迎接他。司徒威廉带着一身寒气,站在楼内抬头望去,就见他显然是刚刚沐浴过,此刻正一边下楼梯,一边抬手整理着长袍领口。

沈之恒停在了他的面前,因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所以他简直是落进了他的阴影里。俯身凑到他的耳边,沈之恒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是个妖怪。”

居高临下的向他一点头,沈之恒问道:“吃过晚饭了吗?”

沈之恒回头看了窗外一眼,然后走向了厉英良。厉英良怀疑他是察觉到了窗外的伏兵,眼看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厉英良的腿肚子有点要转筋,可若在这个时候扭头跑了,那么前些天就白忙活了。

“没有,下了班就跑过来了。”

厉英良对沈之恒真是使足了耐性:“好好好,我断子绝孙,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沈之恒抬手一指门旁墙壁上的电话机,司徒威廉会意,转身走去抓起话筒,给附近的大馆子打电话,要了一桌饭菜。

沈之恒竖起一根手指向他点了点:“还要断子绝孙,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放下电话,他见沈之恒已经走到沙发前坐下了,便也凑了过去:“下午你饿啦?”

厉英良举手竖了三根手指:“我厉英良发誓,今日沈先生对我所说的一切,我都将保密到底,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沈之恒忙忙碌碌的找雪茄,找火柴:“饿了。”

“我不信你,你发毒誓。”

司徒威廉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卷毛:“饿得早了?”

“行!”

沈之恒点燃了雪茄,深吸了一口:“威廉,如果有一天,我因为饥饿,攻击了活人,你当如何?”

沈之恒叹息一声:“那你要为我保密。”

司徒威廉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文绉绉,登时笑了:“我当如何?我还能如何?当然是想办法给你找食儿呀!”

“真想!你肯告诉我?”

“不怕我?”

沈之恒忽然一笑:“真想知道?”

司徒威廉当即摇了头:“你不会吸我的血,我相信你。”

“我实在是非常的好奇。”

沈之恒笑了一声:“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凭什么相信我?”

沈之恒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因为咱们是好朋友,咱们有感情。”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我的意思是……按理说你是必死无疑,但你在失踪了一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并没有死。为什么?”

沈之恒忽然换了话题:“钱够花吗?”

迎着他的目光,厉英良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沈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你为什么会——”

“干嘛?要接济接济我呀?”

沈之恒听出来了,厉英良正在拿话诈他,这小子倒是不傻,一诈一个准,然而偏偏他是个不怕诈的。

“可以接济你,但是要你帮我出个主意。”

厉英良仰头想了想,然后笑道:“对对对,你说得有理。她要是没你照应着,也许真会病死;而你那一夜如果没她救命,大概自己也能活。”他对着沈之恒摆了摆手:“别误会,我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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