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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敢贸然放出沈之恒,所以强定心神忍气吞声,只对着沈之恒继续冷笑:“好,你境界高,我无聊。请继续高下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高到哪一天。”

他轻描淡写的顶了厉英良一句,没想到厉英良神经敏感,险些被他这句话活活羞辱死。鲜血轰然涌进了厉英良的脑子里,他气得手都哆嗦,恨不得立刻把沈之恒拉出来大刑伺候。不抽飞了他一层皮,他不姓厉!

然后他走了。

沈之恒收回目光,继续踱步:“没话找话,无聊。”

沈之恒认为自己确实是境界高。

厉英良最恨他这种目光。牙齿格格的磨了几磨,他红着眼睛冷笑:“沈先生,昨夜过得如何?”

他常年只琢磨和研究自己,对于外界的人和事,他像个老油条似的,一切以敷衍为主,很少特意的去爱谁或者恨谁。厉英良都要杀他了,他除了觉得对方麻烦之外,也没有非报仇不可的执念。哪知道他不执着,厉英良执着,竟然对他纠缠不休,还对个盲了眼的小女孩下了手,这就让他也生出了恨。恨中有怨,是怨恨的恨。因为他含怨已久,一股怨气没个目标,专等着附到恨上,求个发泄。

厉英良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眼睛,连着劳累了好些天,昨晚又熬到了半夜,他简直怀疑自己的两只眼睛要被眼屎糊了住。而沈之恒停下脚步望向了他,冷漠的,诧异的,仿佛他是个什么下流东西,没理由的出现在他上流的视野中,以至于令他颇感意外。

他稍微的有点饿,但还不至于让他乱了方寸。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上面的情形,最怕的是下面是虎穴,上面是龙潭,幸而走廊内的卫兵都是配了枪的,而他夺枪很容易。厉英良似乎是上楼吃早饭去了,吃吃吃,这人就知道吃,临走之前还给他加了一盏探照灯,仿佛是想用强光刺瞎了他。不过这一招确实是有效,他无精打采,当真是被那灯照得发昏。

厉英良立刻站起来冲到了牢房门前,沈之恒正在探照灯的强光之中来回踱步,他仔细的审视对方,结果发现这个沈之恒依旧是衣冠楚楚,衣服连道多余的褶子都没有,一头短发也还是一丝不乱,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

有个青年隔着牢门向他开了口:“哎,沈先生?”

李桂生答道:“会长,都早上八点多了。”

他听厉英良唤过这青年,记得他仿佛是姓李,但是名字一定是桂生。他不理睬李桂生,因为懒怠抬头去面对强光。

如此熬到半夜,厉英良实在是熬不住了,于是把李桂生叫了过来值班,自己就在躺椅上仰着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他揉着眼睛问道:“几点了。”

李桂生又道:“我们会长对你没坏心眼,就是想知道那一夜你为什么没死。你实话告诉他不就得了?何必留这儿受这个洋罪呢?”

架起一只大号强光探照灯,他将牢房照得通亮,然后让士兵搬来躺椅和桌子,自己就仰卧在灯后休息,两只眼睛时不时的瞄一瞄沈之恒,倒要看看沈之恒能体面到何时——你可以不吃不喝,但你总不能把屎尿也一并免了,厉英良不信沈之恒能把自身的上下通道一起封闭,迟早有他开口求人的时候。

沈之恒把这小子的话当做耳旁风,心里暗暗筹划着今夜的出逃事宜。本来昨夜就该逃的,没想到厉英良竟然堵着门守了他大半夜。昨夜没逃成,今夜便是最后期限了,因为他越来越觉得饿。

厉英良和沈之恒耗上了。

中午,厉英良归来。

黑木梨花含笑旁观,一直不说话,似乎真是慕名而来,只为了看看这个沈之恒是何许人也。看过了,厉英良这里又还不需要她的帮助,她便离去了。

他洗了个澡,剃了个头,换了一身浅灰色哔叽猎装,非得这么着,他在沈之恒面前才能重拾自信。让卫兵开小门取出了昨天送来的那一托盘饭菜,他把双手往衣兜里一插,向着沈之恒的方向一弯腰一探头,叫狗似的叫:“喂!还在绝食?”

厉英良双手握住铁栏,挑起一条眉毛:“那你就绝。”

他叫得十分欢快,让沈之恒下意识的抬了头,随即又抬手一挡眼睛:“厉会长,你到底是有多喜欢看我,以至于要架起探照灯昼夜照着我?”

“你不是日本警察,更无权在英租界执法,我要绝食抗议。”

厉英良摇头摆尾的一咂嘴:“啧!沈先生是贵人,平时想见一面都难,如今好容易有机会了,我还不得尽量的多瞻仰瞻仰?”

厉英良拐着弯的“哎”了一声,喜气洋洋的表示不赞成:“沈先生你看你又耍大爷脾气,这里是日租界,施行的是日本法律,你在日租界太平洋饭店杀人未遂,触犯了日本法律,那么我奉日本人的命令,把你逮捕起来,这怎么能叫非法囚禁呢?”

这话说完,厉英良忽然发现沈之恒一步迈到了自己眼前,并且还从栅栏间伸出了双手。慌忙向后一躲,他变了脸色:“你干什么?”

沈之恒说道:“你非法囚禁我,我要向日本大使馆提出抗议。”

沈之恒摊开双手:“怕你瞻仰得不够清楚,所以走近一点。”

厉英良又开了呛,声音是懒洋洋的沙哑:“沈先生,晚饭来了,是——”他垂眼辨认着饭菜内容:“大米饭,鱼,青菜炒肉,和腌萝卜。不算丰盛,但足以保证你的营养。请吧,不要客气。”

厉英良呵斥道:“少耍花样!手收回去!”

厉英良一声令下,走廊内的卫兵走过来蹲下去,打开了牢门下方的一把锁头,锁头锁着一扇四方小门,打开来和狗洞差不多大。厉英良身后的特务弯腰将手里那一托盘饭菜送进去,卫兵随即又将小门锁了上。

沈之恒收回双手,这回知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可怕程度。

沈之恒没理她。

厉英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隔空一指沈之恒,他点头冷笑:“行,姓沈的,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敢耍我。耍吧,没关系,今晚儿机关长就回来,我不治你,我让日本人治你。日本人急了眼,自然会把你大卸八块,你不是会死而复生吗?好,很好,这回我让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复生,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沈之恒没起身,也没言语,单是向着黑木梨花一点头,算是颔首致意。黑木梨花回以一笑:“沈先生,久仰大名了。”

牢房空旷,他的声波来回碰壁、嗡嗡不绝。沈之恒在光与声的双重刺激下,也有些心烦意乱。他终究还是具有人类的弱点,现在不是他烦乱的时候,可他确实感觉自己濒临失控。探照灯像两轮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烘烤着他,这时候如果能喝到一瓶冰凉的鲜血,他或许还能镇定下来。

把飘浮了的心灵往下压了压,厉英良说道:“沈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就是特高课第一课的黑木梨花课长。”

转身背对了厉英良,他抬手解开了西装纽扣,脱了上衣随手一扔,然后转过脸,给了厉英良一个侧影:“我要喝水。”

此时此刻,沈之恒成就了他,让他志得意满,甚至飘飘欲仙。这一点沈之恒不知道,但他知道。

“没有!你既然是要绝食,那我就让你绝到底。”

沈之恒靠着墙壁席地而坐,闻声抬了头。厉英良总听外界夸奖沈先生“风采过人”,可因一直视他为眼中钉,不是忙着恨他就是忙着杀他,始终不曾注目过他的风采。如今总算有了一点闲心,他和沈之恒对视了,发现这人名不虚传,确实是有几分英气,也有几分文气。他闯荡江湖这些年,斗的人多了,还真没遇过这么体面的对手。对手强大,他自然也弱小不到哪里去,而这么体面的对手终究还是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更加证明了他如今的权势与力量。

“给我一杯水,否则在场诸位,包括你,都不会有机会活到今晚。”

穿过地牢长长的走廊,隔着一面钢筋铁栅的牢门,他和沈之恒又见了面。

厉英良瞪着沈之恒的侧影,又冷笑了一声:“吓唬我?”

两人说到这里,达成共识。厉英良让手下一名特务端了一托盘饭菜,然后和黑木梨花一起回了地牢。

笑过之后,他依旧瞪着沈之恒,瞪了好一阵子,末了,他扭头说道:“桂生,给他一碗水,用铁碗,别用瓷的。”

厉英良听了对方这富有关东风情的语言,也笑了:“那好,其实今晚未必需要课长出手,要是没什么大进展的话,课长就早些去休息,养精蓄锐,等我支持不住了,课长再出马也不迟。”

李桂生找了个小搪瓷缸子,给了沈之恒一缸白开水。沈之恒将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搪瓷缸子从栅栏间递了出去。

“那倒没事儿,我屋里还有吃的呢,真饿了上楼垫巴几口就是了。”

探照灯并未熄灭,一个小时后,沈之恒解开了领带以及衬衫领口,并叹了口气。

“今晚恐怕要熬夜,课长还是多吃点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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