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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恒答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对着靠墙的一张条凳一摆头,他说:“坐。”

厉英良这时笑模笑样的又问:“如果让你咬我一口,你会把你的怪病传染给我吗?”

沈之恒赤脚走过去坐下来,厉英良站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也有他手下的中国特务,全都把子弹上了膛,时刻预备着把沈之恒打成肉酱。沈之恒看起来也很识相,可是……

沈之恒平静的看着厉英良,方才他是实话实说,因为在这种陈年旧事上撒谎,没有必要,反倒容易闹出破绽。撒谎的要诀,是小处真、大处假。

“可是”后头的内容,厉英良没来得及想下去,因为军医到了。

厉英良轻轻一拍大腿,故意的击节赞叹:“悲剧呀!”

军医给沈之恒抽了血,看了他的牙齿和眼睛,让沈之恒站起来,脱了他的衣服看他的皮肤,又从头到脚摸遍了他的骨骼。在军医检查之时,又有士兵合力运送下了一架大机器,一直运进了一间空牢房之中,是横山瑛想办法弄到了一台爱克斯光机。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沈家很快家破人亡,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这机器要在暗房中操作,军医这边都已经检查完毕了,那边的机器还在安装。军医走去帮忙,沈之恒独自坐下来,低头一粒一粒的系纽扣。系着系着一抬头,他看见了面前的厉英良。

沈之恒答道:“姨娘不只咬了我一个人,家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受了她的袭击。但他们都没有熬过第一场高烧,只有我活了下来。”

厉英良在条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厉英良忽然一笑:“你家老太太没把你也烧了?”

沈之恒低头继续系纽扣,而厉英良仿佛是刚经过了一场深思熟虑,慢吞吞的说道:“我这样坐到你身边,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因为你也许并不在乎和我同归于尽。况且你也不是那么的容易死。”

“活着逃了。”

沈之恒放下手,扭头望向他:“怕我啊?”

厉英良有点不自在,沈之恒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逼迫他,继续往下问:“那……你的那个姨娘,和她的孩子呢?是活着逃了,还是死了?”

厉英良眼望前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你的怕,和对狮子老虎的怕是一样的。你不是人,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只猛兽,你应该为你自己悲哀。”

沈之恒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恨而冷,有这一眼对比着,他才发现沈之恒方才的语气是多么虚弱和难为情,甚至在沈之恒抬眼的一瞬间,他还能从他的眉目之中瞥到一瞬间的痛苦与驯良。也许十三四岁的沈之恒就曾这么虚弱和难为情过,而在转变成吸血怪物之前,他也曾是一个天性驯良的少年。

“我习惯了,我不悲哀。”

“就这么一直喝到了今天?”

“你的下场不会好的,闯到人间的狮子老虎,不是被抓起来关进万牲园,就是死。真的,你不会有好下场。”

“我生病……”沈之恒喃喃的说道:“很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我就喝一点血,喝了就会感觉好一点。”

“你方才无端骂了我一顿,现在又开始诅咒我。接下来是不是该大刑伺候了?”

沈之恒低了头,厉英良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看到了被镣铐缠绕着的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个成年男人的手,然而拇指互相抠着指甲,又是个小孩的动作。

“你欺骗了我,我对你用刑,你也不委屈。”

“痊愈?你不是说你得了传染病?”

沈之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嗬嗬的,听着有点傻气:“我骗过你吗?我记得我们之前没有什么交往,是我失忆了还是你记错了?我什么时候还骗过你?”

“被她咬过一口之后,我就开始发高烧,昏迷,几乎病死,很久之后才痊愈。我在病中一直昏昏沉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厉英良倒是不恨他这种傻笑,对着前方摇摇头,他回答道:“我曾经那么高看你,然而现在你告诉我你根本连人都不是,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

“怎么会不记得?”

沈之恒收了笑容:“这一点,我倒是无可辩驳。”

沈之恒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厉英良忽然把脸转向了他:“你身为一个吸血鬼,成天东骗西瞒的,也没什么真正的亲人朋友,活得不痛苦吗?”

“她吸了你的血?”

沈之恒垂了头,双手十指互相缠绕了个不可开交。厉英良没等到他的回答,便乘胜追击的追问道:“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

“后来,老太太想要放火,把姨娘母子烧死,但是没成功,姨娘逃出来抓住了我,咬了我一口。”

沈之恒扫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很痛苦,但是没关系,我也习惯了。”

“再然后呢?”

厉英良发现他已经将指甲抠出了血,下意识的想要出声提醒,哪知沈之恒随即就将那流血的手指送进嘴里吮了一口。

“然后时间久了,家里就有人发现那女人偷偷的杀了鸡鸭吸血。沈家是老太太当家,就是我的祖母。老太太认定了我这姨娘是个妖孽,要除了她。家父当时吓坏了,也没敢阻拦。”

厉英良一脸嫌恶,发现沈之恒具有不少男童式的恶习。他就没有,他小小的就进了裁缝铺子当学徒,他要是敢无所事事的在那儿玩手指头,师父能一烟袋敲死他。

“他老人家那时候年纪还轻,在外面认识了一位红颜知己。后来那女人怀了身孕,家父就把她接回了家中,我唤她“然后呢?”

爱克斯光机终于安装完毕,牢房门前垂下帘子,暗室也算布置完成。军医给沈之恒照了许久的爱克斯光,然后又是一场大费周章,和机器一起撤了走。

厉英良“嗯?”了一声,随即明白过来,倒是忍不住一翘嘴角:“嗯。”

地牢内的众人,无论是日本兵还是中国特务,都对沈之恒今天的表现很满意。厉英良和军医同行,继续去向横山瑛做汇报——对于沈之恒,横山瑛虽然是无比的好奇,但他把好奇心按捺住了,死活不肯露面。因为沈之恒可怕归可怕,但还不像狮子老虎那样可怕得一目了然,他有人类的经验和智慧,对着他,能谈条件,能讲道理。

沈之恒抬起手——被镣铐牵扯着,抬不高,只能垂头俯就,把凌乱短发向后理了理,又顺便正了正衬衫领子,然后直起身面对了厉英良:“从我身上,你应该能够想象出家父年轻时的风采吧?”

想要把这人的秘密挖掘出来,就得智取;想要智取,就得斗智,想要斗智,就要留出后手,不能太痛快的把底牌全亮出来。所以作为机关内的最高领导,他打算先给自己蒙上一层神秘面纱,露脸的差事先交给厉英良。等厉英良实在是对付不了这个人了,自己再闪亮登场。

厉英良盯着他:“嗯。”

厉英良说沈之恒自称是个“传染病受害者”,这个名词启发了他,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沈之恒成为他本人独占的战利品——更准确的讲,他要的是那改变了沈之恒的病毒。可卫生队的医疗设备太简陋了,卫生队里的军医也都是只会处理伤口的庸医。

沈之恒说道:“事情要从我父亲那辈讲起。”

庸医对沈之恒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的结果等于没有结果:沈之恒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健全人类该长的器官他都长了,屁股后头也并没有偷夹了尾巴。

“继续。”他说。

横山瑛听了庸医的汇报,痛心疾首之余,自知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的战利品上交给军部了。现在他只希望军部会比自己高明一些,能将沈之恒物尽其用,千万不要浪费了这个天赐的宝贝。

厉英良认为沈之恒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处于可信与不可信之间。他不是傻子,他有他的智慧和经验,一般的谎言蒙蔽不了他,但他摸不清沈之恒的底。此时此刻,他只能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