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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回家吗?”

米兰忽然扭头望向了他:“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了?我不用回家了?”

“不想!”

沈之恒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去:“从今往后,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等你以后长大了,如果你想,也可以随时离开我,去自立门户。”

“那就不回。”

她想得明白,可是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就不说了,反正她在这十五年的人生里,一直是活得很沉默。

“可以永远都不回吗?”

这就是她所说的救啊!

“可以。”

米兰起身走到长廊边坐下来,垂下了两条长腿。沈之恒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是从死亡里救了她,他是从黑暗里救了她。早在相遇的那个寒夜里,他就已经救了她。从那一夜开始,她单是想到世上有着沈先生这个人,单是想到沈先生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便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便能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心满意足的活下去。

“真的?”

“不是我救的你,是司徒威廉。”

“真的。”

米兰摇了摇头:“不对,是你救了我。”

她眼睁睁的望着他,有点相信,又不敢全信,于是垂下头去,打算走着瞧。纵算沈之恒将来反悔了,她也不大怕。她现在有了一双好眼睛和一具好身体,她已经断然抛弃了黑暗的旧世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生的自由人。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对不起,自从遇到了我,你就一直受我的连累。”

她爱这光明的新世界,然而又仿佛不是慈悲温柔的好爱,因为胸中含着一波汹涌的快意——快意恩仇的那个快意。

米兰答道:“沈先生。”

沈之恒疲惫不堪,也就没太关注米兰的所思所想。反正这孩子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不会轻易的再死,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胃口也不会太大,隔三差五的补充一点鲜血,应该也就够了。还有米将军——米将军当然不会允许女儿无故住进陌生男人的家里,不过这是后话,等米将军发现女儿失踪了再说吧。

“米兰?”他试着问了一声。

接下来,就是厉英良。

沈之恒受了打扰,哼了一声,两人随即一起睁了眼睛。沈之恒盯着米兰,心里也有了一点不确定之感——面前这个女孩子穿着雪白的水手服和短裙子,披散着一头长发,面貌确实是米兰的面貌,然而除了面貌之外,她的神情和姿态全变了,她的大眼睛清澈有光,面颊清瘦紧绷,泛着淡淡的血色。

厉英良只是个奉命行事走狗,算不得是罪魁祸首,他知道。可厉英良——阴差阳错的——总能害得他死去活来。

她忽然又不确定起来,伸手轻轻捧住了沈之恒的脸,她闭上了眼睛,要用双手再做一次确认。

他也真是受够这个人了。

这就是她的沈先生呀!

沈之恒睡了一天,然后出门露面,结果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还真是无足轻重。

抱着膝盖歪了脑袋,她开始静静的看他。他多大了?不知道,她还不会看人的年龄,反正对她来讲,他是个“大人”。

大部分人都笃定的认为他是出门旅行去了,而且还确定他是去了上海。如今他回了来,倒也还是那么的受欢迎,酒会晚宴的请柬像雪片子似的往他怀里飘。这天晚上,他应邀前往意大利俱乐部,参加意大利公使一家举办的跳舞会,跳舞会乱哄哄的很热闹,而他在跳舞厅里,遇到了司徒威廉。

长廊比下方草坪高了几个台阶,廊柱顶天立地,带着古希腊风,沈之恒倚着廊柱席地而坐,一条腿蜷起来,一条腿伸长了,仿佛是在休息乘凉。米兰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这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已经睡了。

司徒威廉是跟着金静雪来的,可见他这些天的求爱很有成绩,已经有了陪伴金静雪赴宴的资格。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着,偶然一回头瞧见了远处的沈之恒,他立刻向着他招手一笑。

在楼后那一道白石砌成的长廊里,米兰找到了沈之恒。

沈之恒没理他,扭过头去和身边的朋友谈话。

“厉叔叔,谢谢你杀我。”她在心中低语:“司徒医生,更谢谢你救我。”

司徒威廉收回目光,把笑容的余波送给了面前的金静雪。他现在很快乐,因为美丽的金二小姐这几天给了他许多好脸色,让他的心房中充满了阳光与蜜。他想自己定然是继承了母亲浪漫的天性,所以才会如此的喜欢爱,需要爱。母亲不就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子吗?那么自己爱上一个人类女子也不稀奇。况且不爱人类爱谁去?难道他身边还有异性的同类吗?

摸着摸着,她忽然睁开了双眼,望着眼前的水手服,她缓缓绽放笑容,一扭头再望向窗外,窗外还有一整个花红柳绿、无边无际的大世界!

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原来沈之恒给的,先花着,沈之恒的汽车,崭新的,也先开着。沈之恒还在和他赌气,没关系,让他自己赌去吧。他如今正忙着追求佳人,等忙完了这件头等大事,再去向他服软也不迟,顺便再向他要笔钱,用来租洋房买汽车雇仆人。据说组织一个小家庭,花费是很大的,尤其要是组织一个配得上金二小姐的小家庭,那更是寒酸不得。

指尖抚过那薄衫子上的大翻领,她摸到了领子上镶着的一道道阑干。这样的衫子,叫做水手服,她知道。

司徒威廉盘算得头头是道,越想越美,对着金静雪一味的眯眯笑。金静雪心不在焉的回了他一个笑,心里则是另有其人。

他买回来的两套衣裙,让米兰摊开来欣赏了好半天,各种颜色的名称,她全不懂,她只是觉得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太美丽——美丽,更奇异,繁复到令她目眩。闭上眼睛伸出手,她又换回了前十五年的活法,在前十五年里,她只能用手指来了解她的新装。

她想的人,是厉英良。

等她出了浴室,沈之恒也从外面回了来。他方才强打精神出门去,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两套女装和一些女士所需的小零碎,半路还遇到了法国人福列。福列足有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然而不以为奇,因为他算是个富贵闲人,完全有理由和资格出远门旅行一个月或者半年。

厉英良连着失踪了许多天,不知是死到哪里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故意的躲着她,横竖他现在有了日本爸爸了,不需要她金家的庇护和抬举了。厉英良不稀罕她,那她也不稀罕厉英良,爱她的男子成千上万,她怎么就非得和个学徒出身的汉奸较劲?现在司徒威廉是她的新宠,司徒威廉高大英俊,一头卷毛尤其新鲜好玩,瞧着活脱就是个西洋青年,又总是那样天真热情,她觉着自己要是收了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大概也不坏。

在沐浴之前,沈之恒用三言两语,讲清楚了她这死而复生的原因,此刻用手指戳了戳那几枚圆疤,她不疼不痒,真是想象不出几天前,曾有一粒子弹将自己穿了个透心凉。

司徒威廉这也不坏,那也不坏,可金静雪和他在一起,总是有点提不起精神,舞会尚未结束,她就提前离场,让司徒威廉送自己回了家。

冷水让她的肌肤泛了红,她穿了沈之恒的大衬衫,衬衫下摆垂到了她的大腿,露出了她瘦削玲珑的膝盖。站在浴室内的玻璃镜前,她对着自己看了许久,又扯开领子,去看自己心口上的那几枚红色疤痕。

她是真的疲惫,到家之后也懒怠请司徒威廉进去坐坐,径直自己走进了楼内。结果刚一进门,家里的丫头小桃迎了出来,对着她低声说道:“二小姐,良少爷来啦。”

米兰洗了个冷水澡。

金静雪吃了一惊:“谁?他?他怎么来了?”

非常难得的,他竟也有了几分困意,想要睡上一觉。

“来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而沈之恒抱着个光溜溜的女孩子,一时间也忘了他的绅士礼仪。他被米兰哭得心力交瘁,连饥饿和沉痛都忘怀了,单是跪坐在地,连个哈欠都不打。

金静雪拔脚就走,一个急转弯进了客厅。客厅内亮着吊灯,灯下的长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厉英良。不见厉英良的时候,她总是恨恨的惦记着他,如今他坐在她眼前了,她把小脸往下一沉,反倒爱答不理的放松了。把手袋往丫头怀里一扔,她在厉英良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而厉英良站起来向她浅浅一躬,礼数还是那么的周到:“二小姐,抱歉得很,这一阵子事忙,一直没有过来问候你。”

初次见面,应该隆重。

她从鼻孔哼出了两道凉气:“这话说得稀奇,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来问候我?况且我也不敢当。”

沈之恒陪在她身边,她却偏偏就不看他——不舍得看,她要先去洗个澡,洗得心明眼亮了,然后再面对他。

说完这话,她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又瘦了一圈,面颊都凹陷了,虽然分头梳得锃亮,下巴刮得干净,然而那种憔悴忧愁的模样,是掩饰不住的。心中微微的一动,她又想也许厉英良没有说谎,这些天他是真的忙。

哭尽了泪水之后,她抹着眼泪望向窗户,窗外朝阳初升,给了她一个更灿烂的新世界。处处都是颜色,处处都有形状,她应该从何看起?她怎么看得过来?

于是扭头望向门口,她摆着冷淡姿态,高声呼唤丫头上茶,一方面表明自己没有逐客的意思,另一方面还要表现出自己对他是爱答不理。而厉英良坐回原位,先是不言语,等丫头送上热茶和蛋糕糖果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抬头说道:“我出了趟远门,这是刚回天津。”

苦海无边,沈之恒拥抱着她,是她的舟。

金静雪也端起了一杯热茶,慢吞吞的抿着,心想你爱去哪儿爱回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今夜忽然想起向我汇报了?

她哭得东倒西歪,满脸都是头发,满身都是热汗。渐渐的,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赤裸,可是人类的文明礼貌她都顾不得了,她忙着哭,哭得四肢百骸都通畅了,几乎就像是在自己的泪海里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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