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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一步,他摔了个大马趴,眼看小门在自己眼前又关了上。

司徒威廉四处奔波,姑且不提,只说这金静雪连着看了几天的报纸,又一直联系不到厉英良,心里急得火烧一般,又怕他是被日本人杀了,又怕他是被中国人杀了,昨夜熬了一整夜之后,今早她感觉再在家里这么傻等下去,自己会等出精神病,故而把心一横,跑出去了。

他还活着,可是能感受到死亡一寸一寸碾压了自己,碾压得他肝肠寸断、骨断筋折。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沈之恒的双脚走向了门口,他慌忙又扑了过去:“带我,带我一起——”

她先去了日租界——这个时候往日租界里进,很是需要一些勇气,但她是无知者无畏,昂着头直奔了厉英良的家。厉英良那个小家敞着院门,她迈步往里一进,就见正房台阶上站着个男人,那男人背着双手,正是个来回溜达的姿态,闻声抬头望向了她,那男人显然是一愣。

这么多年,他白忙了。

金静雪生下来就是阔小姐,天生的底气足,见了谁都敢说话:“你是谁?怎么在厉英良家里?厉英良呢?”

他一无所有了!

那男人答道:“我也是来找他的,你不知道吗?他失踪了。”

他猛的推开了沈之恒,双手抓着大腿,他跪在地上弓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喘息,这么喘息也还是不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花了,心脏也不跳了,体内最后的一点水分化为黏腻的冷汗,顺着他周身的汗毛孔,爆炸似的渗了出来。

金静雪听他口音僵硬,起了疑心:“你是……日本人?”

厉英良愣愣的望着他:“你是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那男人答道:“敝姓横山,横山瑛,是厉英良的上司。还未请教,小姐的芳名。”

他告诉厉英良:“你的前途,已经毁了。我不杀你,日本人也要杀你。”

“我是金静雪。”

他拍拍厉英良的脑袋:“我本打算提出款来给你,如果你有命活着逃出去,也可以带着现金直接去浪迹天涯,可惜你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会怎样处置你,而是机密文件从你手上流入新闻界,而你本人又无故失踪,日本人会怎么看待你。”

横山瑛还真听过金静雪这三个字,忘了在哪儿听的了,反正是久仰大名,如今见了本人——尽管金静雪一夜未眠,凌乱卷发全掖进了帽子里——但他还是认为对方名不虚传,真是一位高傲的大美人。

沈之恒低头看着他:“是的,我到你的办公室,还有你的家里走了走。除了这些文件,我还拿走了你的存折,怎么,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正金银行的十八万?”

“哦,久仰,久仰——”

但他犹未松懈,一手搂着大腿,一手接了报纸,他单手抖开报纸,看清了上面的头版头条。看完一张扔开,再看另一张,胡乱将一卷报纸浏览过了,他瞪着眼睛仰起了头:“你干的?”

未等他久仰完毕,金静雪已经开了口:“我听人说,厉英良其实不是汉奸,是潜伏在你们手下的卧底,专为了偷你们的秘密文件。现在他失踪了,其实是遭了你们毒手,你们把他暗杀了,有没有这回事?”

厉英良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读报纸?抱大树似的抱了大腿,他只用眼角余光扫了报纸一眼——一眼过后,他感到了不对劲。

横山瑛一听这话,当场委屈:“岂有此理,我们也在找他。”

然后他一把搂住了沈之恒的大腿,搂得死紧,要和这大腿同呼吸共命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沈之恒锁了小门,然后把胳膊夹着的那卷报纸向下一递:“要不要看一看?”

“你们真没杀他?骗人可是要遭雷劈!”

厉英良在空屋子里,与世隔绝的饥渴了三天,已经生出了绝望的情绪,以为沈之恒是要让自己活活饿死在这里。所以当小门打开、沈之恒走进来时,他不假思索,“唿”的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横山瑛感觉她像是在诅咒自己,为了表明自己不迷女色,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开骂:“你这个大美人,实在是太粗鲁了!”

第三天傍晚,沈之恒夹着一卷报纸,去见了厉英良。

金静雪看了他这个急赤白脸的态度,凭着直觉,倒是有点信他。横山瑛又问:“你和厉英良是什么样的关系?”

文件内容涉及到了日本华北驻屯军的些许机密和图谋,以及特务机关的两份计划。报纸一出,舆论大哗,英文报纸法文报纸随即转载了新闻。待到第三天,又有新文件内容流出,报纸清晨刚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我爹是他的义父,他是我的义兄,怎么了?”

在沈之恒得到文件的第二天,文件中的前三份见了报。

横山瑛问的不是这个,他知道厉英良和金家的关系,但据他观察,厉英良对金家毫无感情,可金静雪显然是十分关心厉英良。

米兰觉得他很美,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冷眼会融化,她的表情会流动,她甚至一直是笑微微的,仿佛他已经美到动人心魄。

他先是怀疑厉英良对自己隐瞒了实情,随即又摇了头——不能,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何况金将军也是亲日的。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刚欠身坐了起来,一手拢着腿上的文件,一手拿着一张字纸,他漫不经心的垂眼看着,眉眼是黑压压的英挺,嘴唇却是标致纤薄,很有几分文秀。

那么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美丽的金静雪,对厉英良落花有意。

米兰蹲下来,用裙子遮盖了膝盖,笑着望向草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懂的。”

这个推测就合理多了,横山瑛一直认为厉英良长得挺俊俏,年纪也算不得大,配得上金静雪这位大美人。但是话说回来,美人落花有意,厉英良却是流水无情,那么……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但偷是不对的行为,你可不要学我。”

横山瑛也是有过青春的人,尤其是在少年时代,春情勃发,四处暗恋,最了解这单相思一方的行为和心理。金静雪若是爱上了厉英良,那么心里眼里装的都是他,想放都放不下,厉英良先前若是有过什么古怪举动,旁人未发现,她却可能是早已看入眼中了。

沈之恒向她一点头:“对喽!”

于是横山瑛极力柔和了面庞,向着金静雪喟叹了一声,做了个忧郁嘴脸:“实不相瞒,英良君是我最忠诚的下属。现在人人都说英良君欺骗了我,但我始终不愿相信。以我对英良君的了解,他现在也许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不能出面发声。而我作为他的上司与朋友,很想找到他、救他出来,一是为了他的性命和前途,二是为了我自己的名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偷它做什么?是为了报复厉叔叔吗?”

金静雪听了这一番话,吓得毛骨悚然,再开口时,竟是带了一丝哭腔:“良哥哥会出什么事呢?他结仇也是为了你们日本人结的,都是你们逼他去做坏事,他才四处的得罪人。现在他落难了,你们可不能不管!”

沈之恒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是我从你厉叔叔的办公室里偷出来的,上面写的都是日文,我不很懂。下午找个通译来帮忙看看,就知道它有没有趣了。”

横山瑛侧身向着房内一伸手:“金小姐请进来坐,我有些话想要问你。也许你对英良君的了解更深,能够帮助我找到他。”

米兰现在已经学会了看画报,画报上的说明文字,她也能认识一部分,但是正式的书籍,她就看不懂了。文件不是书,也不是画报,她便又问:“文件,有趣吗?”

金静雪当即迈步进门,和横山瑛做了一番谈话。她是知无不言,可惜所知有限,所以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也就把话说尽了。横山瑛凝神听着,等她全说完了,才问道:“你是说,他曾经想要通过司徒威廉,去找沈之恒?”

沈之恒答道:“不是书,是文件。”

金静雪看着横山瑛,看了三秒钟,忽然狠狠一拍大腿:“啊哟,我怎么这么蠢?我怎么忘了沈之恒?他怕沈之恒怕成那个样子,肯定是受了沈之恒的威胁。他无缘无故的失踪,也肯定是沈之恒把他绑架了!”说着她挺身而起:“我这就去找沈之恒,大不了我出钱把他赎回来!”

“这是书?”她问。

横山瑛机关长连忙起身阻拦:“不行,不要轻举妄动,你不知道沈之恒的底细。”

太阳晒得她出了汗,她终于跳下凳子,转身走过草坪上了长廊,长廊上摆了一副躺椅,沈之恒躺在上面,腹部放着一叠整齐的字纸。他一张一张的拿着看,米兰在他身边俯下身,一边撩起耳边碎发,一边也好奇的看了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势力,我们金家也不是吃白饭的!”

墙外是条小街,街上行人不断,很有一点小热闹,像是个浓缩了大世界的小盆景。米兰很喜欢这样半偷窥似的“看”,一看能看半天,也不累,也不出声,单只是看,并且面无表情,像是个从天而降的旁观者,“冷眼看世界”。

横山瑛没想到这大美人有着霹雳火爆的脾气,并且步伐矫健,说走就走,几大步就穿过了院子。等他追出去时,美人已经出了大门,坐洋车走了。

米兰踩着个木头凳子,扒着沈公馆的后墙头,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