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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沈之恒身后就是那番菜馆的砖墙,在后背靠墙之后,一只苍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了他的脑袋也向后一撞。撞击声是如此的沉闷,远比不上米兰那记耳光石破天惊,然而红砖墙壁上簌簌掉下了砖屑,如果这是凡人的脑壳,那么后脑勺现在应该已经碎了。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沈之恒这样的人,给他一拳一掌都是无用的,和挠他痒痒差不多,于是司徒威廉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向后一搡。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忽然察觉到了面前的疾风,她怔怔的抬头,动作却远远快过思想,细长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了金静雪的卷发。沈之恒见了她这干脆利落的动作,以为她还要打,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劲攥,她那胳膊太细了,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断了她的嫩骨头。而司徒威廉在后头看得清楚,见他劝架劝得这样轻描淡写,分明是要纵容米兰继续撒野,登时也急了。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米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把子吓人的好力气,她原来是没有的!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金静雪不愧为将门之后,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她让米兰抽得脖子都歪了,然而毫无怯意,一把推开司徒威廉,她骂了一句“废物”,然后含着满口的鲜血,又扑向了米兰。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好家伙,小爆竹似的,仿佛米兰是一掌拍出了个雷。金静雪应声斜飞出了一米多远,落地之后才哭叫出声。司徒威廉也愣了,后知后觉的赶过去扶起了金静雪,见她半边脸上已经浮凸出了隐隐的五指红印,连忙问道:“达令,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沈之恒有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巴掌了。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从黑暗处向前一钻,自下而上钻到了沈之恒胸前,扬手对着金静雪就是一记耳光。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沈之恒万没想到这等千金大小姐竟会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闪,为时已晚,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偏那皮包坚硬,一个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他当即抬手捂眼低下了头。而金静雪自知暴露了泼妇嘴脸,名媛形象已经毁于一旦,索性不图声誉,只要痛快,举起皮包接二连三砸向了沈之恒的脑袋。沈之恒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然而被绅士身份束缚着,无论如何不能还手。单手捂着眼睛,他想要顶着攻势强行突围,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也想要阻拦金静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爱她了,爱到深处,不由得就转成了怕。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对待朋友,她总是那么的活泼开朗,可对待敌人,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抡起手里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恒的脸。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

沈之恒是轻松愉快的连说带笑,却不知道金静雪这些天惦念厉英良,已经惦念得五内如焚;而凭着她所得的信息,她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认为沈之恒嫌疑最大。沈之恒此刻若是大发雷霆的否认,她可能还会疑惑,认为自己兴许是分析错了,可沈之恒一直这么和蔼可亲笑眯眯,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她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公开的挑衅。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沈之恒呵呵笑了起来:“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厉会长失踪的事情,我也知道,说句老实话,我怀疑他可能真是一位爱国志士,现在既是失踪了,那么极有可能是完成任务,逃去安全的地方了。金二小姐不必太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再回来的。”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你少装模作样!如果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也不来问你,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就是有证据。现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我们痛快做事,你开个价吧!如果你还有顾虑,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誉保证,将来他绝不会再去纠缠你,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爸爸也饶不了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沈之恒一扬眉毛,一脸愕然:“金二小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厉会长不找我的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可能去绑架厉会长?我又不是土匪。”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金静雪跟着他挪了几步,开门见山:“自然是为了厉英良的事情,他失踪了这么久,是不是你把他绑去了?”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沈之恒向旁挪了挪,推到了门旁的阴影处:“是的。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着见我,是有何贵干?”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金静雪当即转向沈之恒,冷笑了一声:“那么,我白天打到贵府上的两个电话,想必你家侄小姐,也一定已经转告给你了。”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米兰答道:“嗯”。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米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而金静雪的目光横扫,也扫到了她的脸上去。出于经验,金静雪认为米兰看起来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恒这种人会青睐的女郎,故而又问:“你是侄女?”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金静雪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气昂昂的要往餐馆里走,旁边跟着个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双方走了个顶头碰,金静雪先看清了沈之恒,当即开了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不行,我不能露面。”

等她吃饱喝足了,也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之恒会了账,领着她往外走。这半晚不晚的时候,餐馆最是热闹,门口客人进进出出,沈之恒出门之时被人拦了去路,抬头一瞧,金静雪。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沈之恒换了身西装,下楼带米兰出门吃晚餐,也没往远走,溜达过了两条街,他带她进了一家番菜馆。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么惶恐,饭还是要吃的。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水,耐心的等着米兰吃饱。米兰现在还很会品尝美食,吃了这样吃那样,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个好胃口,因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于自己本人,她现在都是相当的满意。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米兰一转身,背靠了楼梯扶手,昂头目送着沈之恒的背影。她怀疑厉英良是被他绑架了,也可能是被他杀了,不好说。她无意为她的厉叔叔求情,怕会惹恼了沈之恒,况且在她心中,厉叔叔这个人,无论死活,都是好事,死了也好,从此沈之恒能落个清静;活着也行,反正她并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现在拥有了好些单薄的裙子,裙摆拂着膝盖,膝盖小小的,像只瘦骨嶙峋的鸟。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沈之恒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向上走:“不要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厉英良不敢睡。

米兰摇摇头:“没听懂。”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沈之恒回了头,有些狐疑:“你是真开了天眼,还是跟踪过我?”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