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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剧痛下吃力地仰起头看她,又被这灼人的目光刺痛,他想:她无论在哪里,一定都极不?合群,因为?她从心底里就?永远不?会想要融入某一群人。

所有同?门都猜错了,她并不?真的迫切地向往上清宗,也从不?真的想融入这个宗门。

她是盘旋不?息的戾鹰,永远追逐,却永远不?会停留。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打听到?我和长老私下的对?话,也没想到?你会误会我的意思,这事我也有责任。”徐箜怀意识到?他已接近触碰到?她真实?的那部分性情,他认为?他已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勉强地支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曲师妹,你少拿的那些丹药,我已经?上报长老,很?快就?给你拿回来,你受了委屈,丹药司也会酌情给予补偿的。”

无非就?是利益,无非就?是补偿,无非就?是魔修最常见的思路,她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还真是为?了一枚化气丹?

可他的话刚说完,一股巨力撞在他胸口,将他重新踹倒,仰躺在地面上,无论他怎么催动灵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她现在的修为?可是比他还要低一个小境界!

曲砚浓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我之前听说过?你的名字。”她语气莫测,说出这半句话的时候,谁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只听传闻,我还以为?你真的把上清宗的经?义当回事。”

徐箜怀怎么会不?把宗门经?义当回事?

自他踏上仙途起,就?把上清宗的经?义默默记在心里,时时回想,一刻不?敢忘,她凭什么说他不?把经?义当回事——

最自律持身的上清宗弟子怒不?可遏,反驳的言语到?了唇边,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哑然失声。

他信经?义、遵循经?义,他信道法自然、守清规戒律,他信修士终将克制一切欲念,修持一颗清静无尘的道心……他对?宗门的经?义坚信不?疑,却眼睁睁看着明显违背经?义的同?门机关算尽,而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皱着眉扭过?头,不?去看。

不?看,但也不?管。

因为?在将信将疑里,他已接受了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忘掉了他从小笃信到?大?的经?义。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曾经?的魔门第一天才一身上清宗弟子都有的玄黄道袍,偏偏披在她身上穿出一副曼丽而危险的冰冷之感,意味莫名地俯视着他,“你们上清宗弟子自己都不?把自家?的经?义当回事,又到?底是在自矜什么?”

响鼓重锤,徐箜怀心中如有惊雷,他惨白着脸,仰躺在地上,目光钝钝的,虚渺地对?上她那双凉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连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门,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的同?门呢?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计较,因为?她谁都不?在乎,看待每一个看似客气实?则居高?临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她是和上清宗同?门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凶狠的鹰隼伪装成信鸽,住进了雁群。

他说不?出话,只是恍惚,而她垂着头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脚,他终于不?必连喘气都费劲,勉强支起身看她,心里很?想说些拿得出手的话,让她拭目以待,从前他只是一时想岔了,往后会重新审视道心,做出一番作为?的。

——她别把他们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砚浓没有多作停留。

她转过?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没容他措辞,她已走得很?远很?远。

徐箜怀一口莫名的气吊在胸口。

他本以为?这口气很?快就?会平顺下去,只要他往后谨慎自持,时时审视内心,做事无愧于心,他早晚会在她面前把这口郁气出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胸中难平的一口气,居然压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还会继续梗下去。

舰船的甲板上,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默不?作声,眉眼皆冷厉严酷,不?为?所动,唯独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锐利的目光在“檀潋”的脸上扫过?,试图从易容改扮后的虚假五官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眼前这个女修和曲砚浓太?不?相同?了。

檀潋的目光没有曲砚浓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样总是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讥讽,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种抹除不?去的清灵缥缈。

纵然来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气质如此?明显,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曲砚浓,她是绝不?会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她始终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们确实?有些相似。

曲砚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过?是想看看徐箜怀现在的道心如何——她记得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已发奋图强,性情大?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冷面司主,将上清宗的清规戒律看得比命更重,发誓要将宗门经?义践行一生。

如今来看,徐箜怀确实?没有说谎,他真的践行了一千年。

理论上来说,如今徐箜怀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纤尘,也该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尘。

可她却隐有预感,徐箜怀的道心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样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兴趣来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击碎徐箜怀的所有犹疑。

他蓦然用锐利的目光冷厉地望着她,骤然对?向明镜台。

曲砚浓微微讶异。

——方才徐箜怀还沉吟未决,她一转身,他就?同?意了?

她对?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发觉他不?像卫朝荣后,她就?再也没有留心关注过?他的动向,因此?和他有关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压箱底的废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记不?起来。

印象里,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好像确实?来见过?她一面,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如今宗门事事皆有定式,事无大?小,都有宗门长老、执事和诸多弟子共同?监督,绝不?会再有假公济私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砚浓当然无话可说。

她这样的魔修,过?不?下这种繁琐乏味的生活,也终归适应不?来上清宗的环境,就?连上清宗的经?义,她也啃不?下来。

待不?下去了,当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处不?可去?

徐箜怀来问她这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她也说得很?直接,不?带一点委婉,语气平淡:“我无话可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不?属于上清宗,就?在这里作别吧。”

那时徐箜怀脸上的表情,比现在更冷厉。

曲砚浓撑着头想了好久,有点回想不?起来她当初说这话时是个什么心情,直到?不?远处的明镜台微微闪烁,几经?变换,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骤然蒙尘。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祝灵犀照出的更厚数倍。

——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众人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徐箜怀,一时喧哗嘈杂,甚至忘了收敛。

徐箜怀默然站在明镜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难辨,似乎并不?意外,却怀着极深的不?甘。

只有曲砚浓红炉点雪,她想起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觉得,追名逐利、熙来攘往,连上清宗也不?例外,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当初在知妄宫里,她见到?戚长羽为?了追逐名利甘愿俯身受辱,千年一瞬,两?段回忆竟在这里重合,得来同?样的乏味和复杂感慨。

曲砚浓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围嘈杂,皆与她无关。

她只是默然无声地抚着指间的戒指,莫名地想,难怪她在道心劫里无论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了无意趣。

——原来,在漫长的时光、遥远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感叹过?、迷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