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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饶是富有四海,李显也被白马宗的大手笔吓了一大跳,确认的话脱口而出。

“四十万吊开元通宝。慧范禅师愿意献入内库,以回报圣上多年来的照顾之恩。”早就料到李显会做出如此反应,韦无双微笑着轻轻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愉快的味道。

“这胡僧,可真有钱!”李显抬手扶额,高声感慨。无意间,臂甲与胸甲相碰撞,又发出了一连串悦耳的铿锵。

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他还为拿不出十八万吊钱来武装三千玄甲军,而感到沮丧异常。但是现在,慧范和尚一抬手,就许诺给了他四十万吊。足以让他打造六千套全身镔铁甲胄,还能再富裕四万吊去武装数千轻甲骑兵!

如果这样一支军队,由张仁愿带着出现在朔方,阿始那墨啜恐怕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怎么可能有胆子再偷渡黄河?

如果这样一支军队,交给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突骑施可汗娑葛也只会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怎么可能有胆子再勾结突厥,窥探安西四镇?(注:娑葛在神龙二年继承了突骑施统治权,随即开始在阿始那墨啜的支持下整合各部,准备叛唐“自立”。)

如果……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结实的蟠龙铠,然后再抬头看看眉开眼笑的妻子,李显脸上的表情好生为难。

白马宗毕竟在他们夫妻两个陷入绝境之时,曾经雪中送炭。他年前借着白马宗与张潜的冲突,将佛门的力量清理出朝堂,已经有些“恩将仇报”的味道。而四十万吊,即便对于天子之家来说,数目也不能算小。

只是,拿了白马宗的四十万吊进献,白马宗收买土匪截杀朝廷官员的罪责,肯定就得不了了之。自己刚刚决定放过安乐,随即又下令放过白马宗。消息传开之后,给自己进献蟠龙铠的张潜,会何等的寒心?!

“圣上,树大难免有枯枝。白马宗也不是慧范一个人的,下面人做什么,他未必尽数知情。”韦无双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又妩媚。

“嗯——”李显继续以手扶额,脸色阴晴不定。

“圣上,只要世间有闲钱,就肯定少不了放贷的佛寺。当年则天大圣皇后盛怒之下,将怀义和尚挫骨扬灰,又斩杀怀义的师兄师弟数十人,最后,也不过是让大云宗换了个名字,借白马之名重生而已。”双手轻轻搬住李显的肩膀,韦无双将头探到他的耳畔,以更低,更温柔的声音补充。嘴巴里呼出来的气体,不停拂拭李显耳垂。

李显咧了下嘴,长长叹气。

妻子的话没错,只要世上有闲钱,就少不得有人把这些钱收集起来放贷生息。而佛门凭借其在民间的影响力,在吸引财主将钱交给他们放贷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所以,当年以他母亲,则天大圣皇后的狠辣,都做不到将大云宗连根拔起。

杀了怀义和尚,不久就又出来一个法明。死了法明,然后就又出来一个慧范。大云宗变成了白马宗,寺院还是原来的那些寺院,僧众大部分也是原来的僧众。而他母亲武则天,非但没从佛门拿到一文钱,反而让白马宗开始偷偷扶植自己这个太子!

“圣上,臣妾听闻,臣妾听闻,太平前一阵子拿了很多钱,借给白马宗生息。”韦无双的话继续传来,低得宛若蚊蚋在哼哼。

李显却如同听闻惊雷,身体僵了僵,脸上乌云翻滚。

即便他下旨将收买土匪截杀官员之事追查到底,顶多也是再杀掉十几名白马宗故意抛出来的替罪羊,封掉两三座嫌疑最大的佛寺,根本无法让白马宗真正伤筋动骨,甚至连像他母亲当年那样,让白马宗改个名字都做不到。

而白马宗的四十万吊进献,就肯定不会再送入内库。白马宗从此就要倒向他的妹妹李令月,或者弟弟李旦。像当年扶植他一样,暗中扶植起一个新的帝王,趁他哪天衰弱之时,一举取而代之!

除非他下旨灭佛,否则,结局必然是这样。他亲身经历过,知道其中的每一步,却根本找不出破解之道!

“圣上是担心张少监心里有怨气么?”韦无双忽然松开手,笑着摇头,“妾身以为,他应该懂得顾全大局。圣上是君,他是臣,为君者做事,也不需要处处都替臣子考虑!”

“是啊,他肯定懂得顾全大局!”李显咧了下嘴,幽幽叹气,“否则,他就不会一声不吭,就继续前往阳城了。”

“那圣上为何还犹豫不决?”韦无双又快速绕到李显对面,双手拉住丈夫的手腕,轻轻摇晃。

臂甲与胸甲碰撞,又是一阵悦耳地铿锵。李显低下头,脸上的惆怅难以掩饰,“他应该知道朕的难处,即便不知道,朕过后也可以补偿于他。可朝堂之中,还有文武百官,朕无论如何,都得给大伙一个交代。”

“裹儿说过,白马宗不是她指使的!”双手微微用力,韦后的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似水。“裹儿的话,未必全是撒谎。如果圣上决定轻拿轻放,却有人跳出来试图将事情闹大,臣妾建议圣上查一查,究竟是谁在他们背后推波助澜?!”

“对,朕的确需要查一查!”李显丝毫不觉得妻子的神情和语气,有什么不妥。又叹了口气,用力点头。

“圣上英明!”韦后的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嘉许地踮起脚,用红唇在李显耳畔轻啄,“特别是穿着这身铠甲,让人感觉,就像,臣妾说不清,反正,非常非常特别……”

“朕也觉得,浑身上下都特别有力气!”李显笑着用手臂揽住妻子,缓缓低头。正准备将另外一只手也揽过去,将对方拦腰抱起,忽然间,书房外又传来了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几声惊呼。

“谁在外边喧哗?!”李显的兴致被打断,放下韦后,回过头,冲着门口厉声质问。

“圣上,安西四镇急报!”书房门被用力推开,百骑司副统领郑克峻不顾礼仪,带着一名浑身泥土的飞骑,踉跄而入,“突骑施可汗娑葛勾结突厥,以追杀叛将阿始那忠节为名,攻破碎叶城。碎叶镇守使周以悌力不能敌,与阿始那忠节一道退向播仙!”(注:此战发生于景龙二年,突骑施可汗娑葛击败忠于唐朝的将领阿始那忠节,进犯碎叶。碎叶守将周以悌将其击败,然而突厥兵马随即加入,才导致周以悌与阿始那忠节战败,退向播仙。)

“什么?”李显愣了愣,丢开韦后,大步走向郑克峻,“你说什么?碎叶城失了?将士们损失如,如……”

忽然间,心脏处涌起一阵刺痛。他头上汗出如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头盔与地面即将接触之前,却赫然发现,今晚窗外的夕照无比绚丽。

……

夕阳无限好。

古县阳城,观星台上,圭针在夕阳的照射下,于石表上留下长长的阴影。

水钟缓缓旋转,带动齿轮和凸轮,触发机关。青铜做的钟锤脱离衔铁,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下坠,砸在钟盘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叮当”。(注:水钟,古代精密计时仪器,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

“戌时整,日落天西,圭表相合,钟落!”水钟下,有人扯开嗓子高喊,声音中的兴奋难以掩饰。

浑仪在人力推动下缓缓转动,观星环对准太阳最后下落位置。余晖渐渐暗淡,一颗明亮的星星,瞬间出现在半空之中,璀璨宛若宝珠。

“长庚星现,准时准位!”高喊声更为兴奋,一众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恨不得手舞足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惊飞成群的鸟雀。观星台上,更多造型古朴却是这个时代最精密的青铜仪器,缓缓移动,对准陆续出现的星星,将其出现和时间和位置,一一测量记录。

七八面磨的无比光滑的铜镜子,竖在了浑仪附近,从不同的角度对准太阳落下去的方位。高高竖起的木杆上,几枚造价惊人的琉璃镜子,也被挂了起来,将天边最后的余晖,反射向古朴的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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