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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的兵士早就将客栈围了个严严实实。

看这架势, 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单等着自己入瓮。杨博广长叹一声,任由林影上前套上冰冷枷锁。至于周九霄, 此人武将出生功夫高强, 又身犯通敌叛国之重罪, 云倚风原以为他会选择拼死突围,岂料对方却只犹豫一瞬, 并未出手。

耶尔腾这次终于没有再护着两人, 事实上若有可能,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对方。阿碧方才的惨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大漠中最漂亮的女人, 原来只是有心人用来对付自己的一个工具,一切都是假的,连那绝美的碧瞳与容颜都是假的。

而一想到自己和一个怪物度过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夜晚,他胃里就翻涌起强烈不适, 怒火也几乎焚尽了整颗心。

周九霄冷冷道:“你有何证据, 说我与此事有关?”

“有没有关系, 审问完这名侍女自能见分晓。”云倚风道,“自然,即便她供不出什么,还有另一个人,同样能说清阿碧的来历。”

耶尔腾抬起头:“是谁?”

林影很快就带进来了一名文质彬彬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年轻而又健壮,看穿着打扮,像是有些地位身份。

他便是乌恩兄弟二人找回来的“多吉”,也是阿碧的未婚夫,逐月部族的首领。他与族人们皆生活在开满黄花的世外桃源中,身上穿着五彩的袍子,手中拿着雪白的琴,终日以歌声为伴。富裕安稳的生活,令他们有大量时间来思考,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思想与智慧。

在大漠与草原中,其实一直流传着关于这群人的故事,不过即便强大如耶尔腾,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逐月部族并非只是牧民们幻想出的乐土,而是真实地存在着。

“逐月部族一直选择隐世,只会偶尔收留迷路的牧民与商人,唯一一次主动向外张开怀抱,就是因为月牙。”也是众人眼中的“阿碧”,她是上一任逐月部族首领的小女儿,自出生起就患有怪病,经常会惊惧抽搐,并且年纪越大,症状便越频繁明显。

再有智慧的头脑也治不好怪病,所以多吉便派出许多族人,前往各地寻找名医,希望能治好自己的未婚妻。

云倚风道:“周九霄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月牙姑娘的病症,蝴蝶癔实在太难得了,于是他自称大夫,亲自前往逐月部族看诊,却悄悄带走了月牙。”

耶尔腾皱眉:“如此大费周章,只因一个蝴蝶癔?”

“当年的谢含烟也患有此病,并且因为周九霄的冒险相助,才得以保住性命。”云倚风道,“他想以此来取得我的信任,即便谭太医没有说出陈年往事,王爷也会问明大首领为何知道谭太医能治病,周九霄照样可以等到出场的机会。”

而实际情况还要对对方更有利一些——谭思明毫无隐瞒,不仅一五一十说出了当年事,还替周九霄说了两句好话,令对方的形象更加正面几分。

江湖中最好的傀儡师,能随意改变偶人的容貌与声音,甚至连记忆也能重新翻洗。阿碧就这么被一点一点雕琢成了倾世美人,碧绿瞳仁遮掩了棕黑双眼,而全新的“记忆”也覆盖了真实的曾经。她混乱而又恍惚,在终日不散的妖冶花香与低喃里,记住了“白衣圣姑”的故事,相信了自己也是她的族人,但因为成为偶人的时间太短,她仍时不时会想起多吉、想起未婚夫的影子、想起黄花与五彩的衣裙。每每这时,每每当她的瞳孔变回黑色,即将挣扎找回真实的自己时,那伪装成贴身侍女的傀儡师,总会及时出现,将她重新变回碧瞳美人。

耶尔腾听得不可置信:“为了利用阿碧,逐渐控制我?”

“这只是目的之一。”云倚风道。

或者更确切而言,阿碧倾国倾城的容貌,是为了引诱耶尔腾上钩,逐步获取他的信任。而阿碧身上的蝴蝶癔与被灌输的“回忆”,则是为了迷惑云倚风。一个精心训练过的美人,拥有和他莫名相似的气质与神情,部落里还有着一名“圣姑”,无论身世、容貌还是过往,皆与当年的谢含烟一模一样,甚至连古怪病症都不假,这一切实在太真实、太顺理成章了,稍有不慎,便会一脚踩进去。

若非事先便心存疑虑,当日在追往大漠深处时,云倚风觉得自己或许当真会相信。那慈爱的眼神与贴心的叮嘱,还有含着血泪对先皇的控诉,无一不符合自己对谢含烟的猜想。浓厚的花香袭来时,他一个恍惚,险些就中了圈套,幸而及时掐住手心,方才用疼痛换取了清醒。

“你早就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耶尔腾皱眉,“除去多吉,还有哪里露出了破绽?”

“在最开始的时候。”云倚风转身看着周九霄,“你口口声声说,先皇要诛杀卢将军,要灭谢氏满门,这措辞原本无懈可击,直到后来谭太医亲口说出,谢小姐是被先皇所救。”

周九霄闻言,脸上血色顿失。

在谭思明的叙述中,当年的确是周九霄冒险找到太医院,带着他混入谢府替谢含烟看诊。但想治好蝴蝶癔,非得要一味药,一味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能拿到的药。

那一晚在离开谢府后,谭思明看着头顶一方星空,想着昔日里名动王城的名门闺秀,今日却落得那般落魄憔悴,心里亦是惋惜遗憾,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原打算去找周九霄复命,告诉他这病无药可医,却在途中遇到了先皇。

谭思明当时惊慌失措,要知道私自出入叛臣府邸,可是死罪。谁知先皇却并未责怪,反而和颜悦色,详细问了谢家小姐的情况,命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治好。见皇上态度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冰冷,谭思明便壮着胆子,说出了不可缺少的那味药。

“是龙血。”云倚风道,“非得要大梁皇室,割腕取血为引。”

这要求几乎已经称得上惊天忤逆了。谭思明说完之后,跪地惴惴不安,他原本以为皇上即便答应,也是招来某位王爷取血,却不料最后竟是实打实的真龙天子之血,一连十数日从未间断,硬是把谢含烟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这算是谭思明与先皇之间的秘密,先前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周九霄自然也无从得知。至于这回救月牙,则是用了李珺的血,为免腕上的伤口太过引人注目,便假称他摔断骨头,把整条胳膊都包扎了个严严实实。

云倚风道:“即便谢家通敌,先皇对谢小姐的态度也并非赶尽杀绝,反而一直默默相救,想来大多是因为卢将军,那么所谓卢将军受心上人唆使,协助谢家叛国一事,自然也就做不得真了。”否则哪位帝王会愿意割腕去救卖国贼?

恰是因为有了谭思明这个故事,所以云倚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周九霄抱有十成十的戒心,对他的所言所行自是百般提防,从未信过半句。而在乌恩兄弟二人带回多吉,得知他有一名同样患有惊惧癔症的未婚妻,这名未婚妻又被人离奇带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阿碧。

灵星儿迟疑:“可两人的容貌完全不同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

“武林中有一门比下九流还不如的行当,叫傀儡师。”云倚风道,“原是供那些有怪癖的富户取乐所用,能将活人制成偶人,重新按照喜好,细细雕琢容貌、举止与气度。因为太过血腥残忍,有悖纲常,所以只能活跃在阴暗的地下。

阿碧耳后的那条蜿蜒蓝线,便是牵引偶人的线绳。

季燕然示意林影将几人带了下去,包括那昏迷不醒的傀儡师。

多吉并未理会耶尔腾,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要是没有其它事,我想先去陪着月牙。”

季燕然道:“首领请自便。”

多吉微微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耶尔腾、季燕然与云倚风三人。

耶尔腾问:“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带回王城,交给皇兄。”季燕然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先问明,所谓血灵芝,究竟是大首领亲眼见过,还是他们用来与葛藤部族谈判的筹码?”

耶尔腾回答:“他们不知道,应当也没有见过。”

“那就好。”季燕然道,“阿碧虽非绝世佳人,但救她一命这个要求,我也算做到了,此外还替大首领除去了身旁隐患,既如此,是否该尽快说出第三个条件?”

“好。”耶尔腾点头,“十日,十日之内,我会告诉萧王殿下,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将军府中,谭思明与梅竹松都守在床边,替月牙看诊。蓝色的傀儡线已经被剔除,长时间被炼作“偶人”,她的身体与容貌皆受影响,整个人枯瘦蜡黄,看起来毫无生机。

梅竹松道:“这手法实在阴毒,怕是要好好调养三五年,方能缓回来了。”

“那缺失的记忆呢?”云倚风问。

“脑中被银针所伤,不好说。”谭思明道,“但月牙姑娘既能模模糊糊记住部落与未婚夫,就说明还能有彻底恢复的一天,多吉首领可得好好照顾她。”

“自然。”多吉道,“我以后会将她捧在掌心,像保护最珍贵的明珠一样,再也不会被恶人夺走了。”

灵星儿站在一旁,心想,这才对嘛。比起耶尔腾先前的锦衣玉食,这句承诺可要顺耳多了。

因月牙还要休息,几人便移去了前厅。

未婚妻失而复得,又受大梁太医精心救治,多吉对季燕然态度十分友好。至于对那掳走月牙的主谋,只问了一句:“他们会被处死吗?”

“会。”季燕然道,“按照大梁的律法,这群人没有任何活路。”

“逐月部族这么多年来,一直隐于云中,就是不想被卷进权力与土地的纷争。”多吉深深叹气,“谁知道,最后竟还是没能躲得过。”

“只有这片土地和平了,生活才能安稳,思想才能盛放。”季燕然道,“对方野心勃勃,处心积虑设下圈套,而首领却一心只想为心爱的女人治病,又如何能防得住他们,倒也不必太过自责。不如就安心住在这里,待月牙姑娘养好身体后,再回去也不迟。”

多吉答允:“好,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将来萧王殿下有需要的地方,逐月部族也定会竭力相助。”

管家很快就替他准备好住处,领着人前去休息了。

云倚风问:“王爷打算何时审那些人?”

“明日。”季燕然拍拍他,“你此番也辛苦,审问的事情,就别再操心了。”

云倚风费解道:“若没有谭太医说出先皇一事,让我事先有所防备,那天怕是真会相信了仙气飘飘的‘娘亲’,她怎么会那么了解我呢?”

像是一条活在心里的寄生虫,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有软肋——对身世的怀疑,对母爱的渴求,对卢家的猜测,对先皇的摇摆质疑。这原本是只有寥寥少数人知的秘密,却精准地被对方拿去加以利用,这实在太诡异、也实在太巧合了。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宫中过往,回忆了一遍身边都有谁出现过,到最后,甚至连那笑容可掬的德盛公公都开始怀疑了,究竟是谁在暗中窥探着自己的心事?

“皇兄身边的眼线,从来就没彻底干净过,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彻底干净。”季燕然道,“上次王东与尉迟褚的暴露,只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串前朝官员,至于后宫,人员太过纷杂,保不准里头就混着谁。连杨博庆那种早已日落西山的旧臣,都有本事准确探听到宫里的动向,更何况是旁人。”

云倚风将额头抵在他胸前:“所以说,累得慌。”

“累就不想了。”季燕然哄他,“往后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

“那不行。”云倚风闷声道,“同甘共苦,同生……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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