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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是个士族掌权的地界,许多出身不高的文臣武将地位不高,也没什么前途,被他这么一蛊惑,不免心生邪念。短短时间内,顶着士族的高压,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攀附投机之徒,若有通天的捷径,谁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在许多人眼中,给士族卖命是做狗,给赵慎当走狗仍是做狗,既然没什么差别,那宁可做恶犬,也不再做永无出头之日的看门犬。

双方在皇室武校场上遇到,赵慎打量着对方那群士族大人们难看的脸色,他也没说话,只转过身步上台阶,见过了皇帝,回身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萧皓站在一旁为他打着伞,元帝专门赐了他银狐糅皮的靠垫,他接过了皇帝贴身太监汪之令递过来的茶,与对方聊了两句,余光意外瞥见了一个人,视线忽然不着痕迹地停住了。

演武场下,李稚穿着身靛青官服,站在一群士族官员中间,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双方视线对上,赵慎只一眼就自然地收回了视线,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波澜,一旁的汪之令弯着腰同他悄悄聊道:“陛下很重视此次比武,特意命人从十营禁卫中挑选出最出色的武士应战,这是难得为国效忠的机会,许多年轻将士争先想要上场,有这等志气必然输不了。”

赵慎慢慢转着手中的琉璃茶盏,终于轻笑了下,那汪之令见状继续道:“陛下特意嘱咐,此处位置风景独好,台上台下是什么样子都能看得清楚,且受不着风,要专把世子的座位安排在此处,另有这一张温暖的银泷狐皮,乃是前些年宁州太守上贡……”

赵慎打断他的话道:“汪侍中。”对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多嘴,只招手让侍者上来小心侍奉。

赵慎重新看向台下,他没有再看向李稚,但余光可以扫见李稚仍是站在原地,李稚也慢慢别开了眼,双方的视线没有再交集,赵慎抬手喝了口茶。

偌大的演武场分了两半,右边是梁朝廷的官员公卿,梁朝尚朱,一眼望去满座朱衣,左边则是氐人使团,他们穿着被他们命名为“走服”的贵族服装,据说这是他们的新帝亲手改的服制,玄襟雪羽,比传统的贵族衣服看上去干练整洁许多,方便骑马射箭,肩上披挂着一条雪色的豹绒。

比试一共分为十二场,双方各派出四位武士,最终打败所有人即获胜。在演武台的正中央,有一方新凿出来的正方水池,高出水面一丈左右,是一座巨大的圆形武台,有天圆地方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晋河与阴山,这方武台是礼部官员所布置,可以影射出梁朝君臣上下的心思,他们确实对这场和谈倾注了很大的期待,希望自此将战争局限在这方小小的武台上,而非真正的西北边塞。

很快,双方的武士分立在武台的两侧,各自挑选了趁手的武器与盾牌,从十营禁卫中选拔出来的年轻梁朝武士修长挺拔,严阵以待的氐人武士眸光沉沉,双方隔空对视着,视线碰撞出些腾腾的锐气来。忽然一个梁朝武士提过枪大步往前走,从那行走的姿态就能够看出来,他绝对出身士族名门,这倒让观望着的赵慎感到意外。

说句实在话,赵慎心中对这群据说百里挑一的梁朝武士并没有抱太高的期望,所谓的十营禁卫,其实指的是京中的四万金吾卫加城防禁卫军,尤其是后者,是五年前改制后新建的一支年轻新军,许多都是二三流士族没地方安置的少年投身进去混日子的,其战斗力可想而知,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这群年轻的武士表现得非常出色,氐人武士几乎全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说单独某一个,而是所有的梁朝武士都表现得极为出彩,甚至不输于身经百战的雍州将士,可以看见对面座上的氐人使团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个个直起了身体,连一直和颜悦色的安铎也不再说话,只盯着那方演武台看。

撑着伞的萧皓心中也感到意外,低下头看向赵慎,赵慎沉默片刻,吩咐道:“去问问他们出自哪个营。”萧皓很快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他弯腰凑近赵慎说了两句话,赵慎听完忽然看他一眼,萧皓点了下头,确定道:“是豫州北府调过来轮戍的新军。”

赵慎在心中道:“豫州府如今的镇府将军是谢微啊,谢家人。”谢家不少人都外镇过豫、江两州,当年谢珩就是起自豫州,后来那位置上轮换了许多位谢家人,如今是谢微,这人是谢照的庶弟,也是谢珩的叔父。赵慎想着又看了眼那台上的场景,正好看见年轻的梁朝武士手一振,枪虚扫了半圈,在对方急忙提盾来挡时,猛地从上方越过对方的漆铁盾牌,剧烈摩擦时几乎擦出红色火星,一枪穿开对方肩上的黑色皮铠,在即将刺中对方的脖颈时稳稳停住。

台下观望的其他梁朝武士见状立刻大声喝彩,年轻人高兴得眼睛猩红,嘶吼似的欢呼声音也传到了遥远的看台上。相比较于梁朝这一方君臣谈笑风生,氐人使团一方却是全部冷冷沉着脸,氐人天性好胜要强,从输了第一场起脸色就不好看了,何况是连着惨败,一群人急得全部频频看向安铎,安铎慢慢摩挲着自己袖口上的雪羽花纹,眼见着又在欢呼声中输了一场,他终于扭过头对身旁的侍从用氐人的语言道:“把阿鄂斯找过来。”

演武台上,年轻的梁朝武士从坚硬的地砖上一把用力拔回了自己的枪,一抬头,却看见一个身形极为魁梧高大的氐人逆着光站在了面前,他莫名一晃神,握紧了手中的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刚刚那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这个氐人虽然脸色青冷发黑,但体型却并不算高大,只略比自己高半个头。氐人换了人,这就是他的新对手了。

照例比试开始前,双方会互相碰一下盾牌以示尊重,但对方根本不拿盾牌,也不拿任何的武器,就这么静静地垂着手站着,双脚略分开,眼神笔直,盯着对手,身上披着的如鳞黑色甲胄反射着青冷的光,年轻的梁朝武士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问他道:“你不用武器吗?”

对方或许是听不懂,也不回答他,眼见着比试要开始了,年轻的梁朝武士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枪与盾牌,准备与之肉搏,金鼓声响起,比试正式开始,对方仍是站着不动,直到旁边的氐人用氐人语言说了一句“进攻”,他好像只听得懂这一句话,往下扫了一眼,然后往前迈了右脚。

两个人撞在一起,梁朝武士试图要将其掀翻,手肘顶着对方的脖颈,他心中有十成的把握,猛地加大力量,砰的一声,忽然发生的变故让台下的呼喊声戛然而止,被过肩摔了出去的竟然是那名梁朝武士,他背靠地被重重砸在了地上,高大的氐人武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想迅速爬起来,却见一道拳风迎面而来,他连忙扭头避开,那力破千钧的一拳砸在了他的旁边,直接锤裂了地面,见没有砸中,提着血再次举起来,用力地锤向他,他睁大眼睛惊呆了,从始至终那名氐人武士的脸上都没有任何的表情。

砰一声,这次直接锤入地面一指深,那力量与速度令人咂舌。

梁朝武士完全是堪堪避开,借着巧劲迅速从对方的手臂下滚过,翻身而起,抬起头看向对方,对方扭头用三角形的眼睛看他,他果断抬起一脚踹向对方的肩,踹中了,对方没躲,他的眼睛猛地放大,脚被抓住,他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扯过去,空中翻了两圈砸在了地上,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停战的声音,一拳锤中了他的颈椎处,骨头震碎的声音传来,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所有人都惊呆了,全场死寂,而同时台下另一个梁朝武士猛地翻身而上,一脚踹开了那名叫阿鄂斯的武士,“他认输,我来!”

名叫阿鄂斯的氐人武士闻声回头看向他,他刚刚只被踹得侧了下身体,重新直起来就能看出他的身形大体没动,他在对方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沾着鲜血的手,一拳又朝着地上的人砸了下去,这次是脖颈,地上的人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那站着的梁朝武士眼睛瞬间翻红,抬手从架上抽过枪朝着他冲啸而去。

枪刺中了黑铁的铠甲,却没有能够刺穿,一只手握住了冰冷的钢枪,阿鄂斯抬头看向对面露出震惊的梁朝武士,他手中缓缓用力,枪开始震动起来,顺着枪柄传到对方的手中,直到对方扛不住巨大的力量猛的松开了手,枪尾猛地往下劈,砰一声撞在地面上,砖石尽裂。

阿鄂斯仍是站着不动,他静静盯着对方看,直到台下的氐人对着他喊道:“进攻。”

他握着抵在地上的枪,手顺着枪柄往下推,转了下,枪就落在了他的手中,对面的梁朝武士则抬手一把接过同伴丢上来的新的枪,金铁的冷光泛开,他后退半步,缓缓扫开枪。远处高台上,梁朝官员们还因为这突然的反转而目瞪口呆,连萧皓都看愣了,忽然听见赵慎道:“他打不过,叫停比武。”

命令还没有传达下去,武台上的比试却已经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始了,长枪架上长枪,同样的材质、同等的重量,阿鄂斯只是往前推了一把,撞击反弹的巨大力量便全部推到了对方的身上,鲜血瞬间从对方的虎口渗出来,阿鄂斯顺势抬头,那冰冷木然的眼神像是伏行的蛇,顺着枪柄蜿蜒而上,他盯住了面前年轻的梁朝武士。

就在支撑不住要松手之时,梁朝武士忽然往后弯腰,枪被震出去,却被另一种极为取巧的力量重新转回到手中,他与此同时后翻,落地时左脚后旋半步,巨大的惯性让枪尾甩向了阿鄂斯,砰一声打中了他的手臂,坚硬的黑甲瞬间被撞下来一大片,阿鄂斯站着没动,仿佛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看了眼右手臂上挂着的残甲片,然后重新抬起头盯着对方。他用氐人的语言说了两个音节。

没人听懂,但是梁朝武士瞬间浑身都警戒起来。

梁朝武士再次出枪,这次只拼巧劲与速度,而绝不硬碰,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仍是发生了,枪再次被握住了,年轻的梁朝武士猝不及防地流露出错愕,对方的速度比他快,快很多,来不及松手的他被一股大力拽过去,银色甲胄撞上对方的枪,对方当着他的面,抬起手,一切动作在他的眼睛都仿佛变慢了,梁制的铁枪一点点穿过了他的胸口,而事实上,这个动作是极快的。

台上,为元帝奉茶的汪之令手一抖,茶水泼出去一大半。而对面原本阴沉着脸色的氐人此刻却全无愁容,开始为自家的武士喝起了彩,安铎坐在座上没说话,肩上的豹绒被风吹开,他依旧是慢慢摩挲着袖子上的雪羽花。

名叫阿鄂斯的氐人,抬手抓住了那名梁朝武士的肩膀,一把将人扯着高高抬起,又将人摔在了地上,单手拖过人往外走,他带着人一起跳下了五尺深的水池,手抓着对方的脑袋,按在了水中,掌中用力,鲜血瞬间涌出水面,梁朝武士瞬间挣扎起来,他慢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无数的水花溅在了他的身上,观战的人全都彻底被眼前的原始而血腥的一幕给震住了,梁朝武士迅速翻身进池,而野兽似的氐人武士却仍是重复着那两个冰冷单调的音节,面无表情地将人往更深的水底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