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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那园子你也有份?”

“是。”

“闹出这么多人命,全都是你的错?”

“是。”

赵徽把手中捧着的道灯举高了些,对着宫殿顶上的冬青花纹观察其中那团明光,他仔细看了片刻,忽然手臂用力往下摆,松开手掌的瞬间,道袍往两侧飞了出去,道灯砰然溅碎了一地,哐当一声巨响,他望着跪着的汪之令,声音有如天惩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狗奴才!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汪之令伏在地上发抖,闭着眼大声道:“是奴才的错!全是奴才的错!”

赵徽盯着那团跪地的身影,久久不曾言语,低缓着声音道:“若非看在你还算老实交代的份上,我定要当场砍了你的头!”

汪之令抬起头看向他,“奴才绝不会拿不实之言欺瞒陛下!即便陛下要砍杀奴才,奴才也只会对陛下说实话,永永远远说实话!”

赵徽的神情隐在飘荡的黄纱当中,“你跟了我几十年,我瞧你一向谨小慎微,竟是没想到,你还能招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好个奴才啊。”

汪之令年纪大了,跪在地上承受天子之怒,有支撑不住之意,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陛下,这全是奴才的过错!陛下切不可动怒,为了奴才伤了您的身体与修行。奴才的命不值钱,若是让陛下为难,奴才愿即刻下狱,以一死平息朝野异议!”说着又是砰一声将头重重撞在地上,脸上极尽追悔痛苦之意,却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而是自己令皇帝如此伤心失望,嘶哑着声音道:“这尽是奴才的错啊。”

赵徽赤着脚慢慢踏过了那一地的道灯碎片,站在了他的面前,事已至此,他吐出口气,“是谁负责审理此案?将他召进来。”

小道童出门来接引李稚,李稚这才抬腿进入大殿,刚刚两人的对话他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进入宫殿后,他并没有见到赵徽的真容,只见到满殿飘舞黄纱与弥漫不去的紫叶香燃烧气息,风从殿外呼号而来,皇帝立在层层黄纱后,影子被直线拖长了。照例正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见到皇帝不必行跪礼,李稚拱手道:“微臣大理寺少卿李稚,见过陛下。”

赵徽听着年轻人清澈空灵的声音,望了过去。他从赵慎的口中多次听说“李稚”这个名字,自然知道他是谁,赵慎临走前特意为了他进宫与自己彻夜长谈,言下之意是这乃可以依靠的肱股之臣,他问道:“你就是李稚?我读过你的《光明宫赋》,写的很好,煌煌盛世,才高八斗。”

“谢陛下。”

“此案你有何见解?”

李稚将案情详细地讲述了一遍,赵徽听完后扫过一眼跪着不动的汪之令,“既然全是那汪雪顺闹出的事,将他杀了平息众怒便罢,不必发散得人心惶惶。皇宫的体面伤不得,你是大理寺少卿,这案子只管放手去办就是,不要拖着。”

李稚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对方有意保住汪之令,他拱手低声道:“微臣失职,臣会即刻查办此案。”

皇帝见对方一点即通,没有再多说,只说了一句,“好生去办”,也不想再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汪之令,重新转过身往宫殿深处走了。他抬手取下头顶的青叶冠,嘴中如念经似的诵读着一句诗,“缘来缘去缘如水,花开花落自有时。”那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李稚直起了身,看向从地上吃力地站起身的汪之令,汪之令分明是松了口气。李稚垂了下眼睛,敛去其中的暗光,再次抬起来时已经恢复了原状,上前去一把扶起身形臃肿的汪之令,汪之令满头冷汗,对他道:“多谢。”

事情暂时处理妥当,汪之令没有即刻送李稚出宫,而是顺道请他去自己的地方坐了坐。汪之令的住所离皇帝的宫殿十分相近,一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屋丹药与珍稀药材,正中央的水池中摆着一只半人高的金丹炉,以金铁之重却轻如鸿毛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奇妙非常,仔细看原是用一根极细的丝线拉长了悬吊于房梁之上,这是应了道家的解水通天之说,听说皇帝嗜好炼丹,汪之令平生将此道钻研地很深,这殿中皆是他为皇帝精心炼制的丹药。

李稚不由得想起了赵颂对自己所说的话。汪之令二十岁入宫,那时赵徽还不过是二皇子,宫中有一群“大伴”陪伴着皇子们,汪之令便是其中之一,他陪伴着赵徽长大,如父亲似的地仔细照料着、保护着这个孩子,这些年来不可谓是不尽心尽力。此人狡诈狠毒,视人命如草芥,却唯独对赵徽赴汤蹈火忠贞不二,赵徽也偏宠他。宫中太监给汪之令取了个外号,叫老祖宗,这名号一开始不是什么好称呼,而是曾有个老太监与汪之令争权,说了一句“你这般无法无天,当真是宫中的老祖宗了!”,结果最后却成了对汪之令的恭称。

汪之令能有今日的一切,尽是赵徽所赋予的。而赵徽此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姿态,其实也另有猫腻。

李稚后来才知道,汪之令搜罗童女的事情,皇帝看似不知,其实不然。赵徽敏感多疑,这数十年他蜷缩在这皇宫中,像是海虫躲在自己的螺中,对这皇宫中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了若指掌,汪之令干什么,他当然知道。他迷恋炼丹,以《抱山经》为参照,而按照上面所书,有一味名叫“红铅”的重要原料,乃是童女初潮时的经血,汪之令搜来的许多女孩,许多是送到了深宫中。赵徽从不过问那些红铅的来历,汪之令自会把事情安排妥当。汪之令是皇帝的白手套,这才是汪雪顺一案真正的内幕。

今日皇帝震怒的是,汪之令原来不只是搜罗女孩炼丹,他的手下还用这些孩子打点交际,闹出了无数的人命,以至于被士族抓住把柄,败坏了宫里的名声。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真的杀了汪之令。汪之令跟在他身边近四十年,几乎陪伴着他走完了一生,他如今年纪也大了,无论是身心都离不开这个体贴的老太监,失望归失望,但人还是要保,毕竟身边也就这么一个能用的人了,士族往往最终也会给皇帝这份面子。

照理说这件事闹到如今,汪之令有皇帝的庇佑,已经出不了事,接下来只要杀了汪雪顺就能顺利了结此事,皇帝离不了汪之令,但对汪雪顺可没什么情分,他给李稚的暗示也是杀了汪雪顺尽快结案。然而汪之令却还想要保住汪雪顺,他留下李稚私聊也正是因为此事,李稚听完他说的,低声道:“事到如今,汪雪顺已经被套出了证词,皇帝也下了令,要保住他恐怕不容易了。”

汪之令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一提起那牢中那没出息的东西也满是愤怒,“这蠢货愚不可及,被千刀万剐也是他咎由自取!”他缓了缓心神,“但我思及我那同乡,他家中数代单传,就剩下这样一条香火血脉,交托到我手上,若是断了,我实在是对不住他。”

李稚闻声看向汪之令,“我明白了,我尽力再想想办法。”

汪之令心知此事已经越来越棘手,李稚此刻也举步维艰,见李稚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不由得感激地道:“此番真的是多谢少卿大人了,此事若是有了好的结局,我定感激不尽!”这言下之意便是将来必有重酬回报。

李稚看着心事重重,并不敢夸下海口,“我但求尽力吧。”

天将要亮时,汪之令原本想亲自送李稚出宫,却因为皇帝忽然召见他服侍而脱不开身,便让自己最看重的小太监亲自送李稚出去。

太监弯腰提着昏黄的宫灯在前引路,李稚走在洒过清水的宫道上,一半的脸隐在阴影中,他像是正在心中斟酌思索,忽然听见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他循声望去,昏暗的宫道尽头,一扇半矮的小门前,几个太监正在踹打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监,旁边还有一只翻滚的木桶,倒出些泔水来。李稚停下脚步,那引路的太监也注意到了那景象,对李稚道:“大人不必管,教训个失礼的老奴才罢了。”说着便朝着那方向喊了一声,那群打人的太监注意这边原有贵客,忙停下手,朝着李稚一行礼,拖拽了那老太监进到小门中去了。

“那是谁啊?”

小太监神色微微有些异样,笑着回道:“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老奴才罢了。”

“我看他年纪挺大了,这么打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

小太监立刻明白了李稚的意思,他心中当然知道那老太监是谁,原不想多管闲事,不过李稚既然开口了,这个面子自然还是要给,他招手让人过去,教里面的人停手,回头对李稚讨好道:“大人真是慈悲心肠。”

李稚看了眼过去,他从这小太监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些异样,于是又回头看那已经没了动静的巷子。过了好一会儿,拖沓的脚步声传来,那弓着腰的老太监一瘸一拐地拖着木桶从小门出来,他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李稚,明白过来了,他点了下头似乎想要表示感谢,重新低下头去,转身慢慢离开了。李稚见那背影消失,终于也回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