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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坐在轿子中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他也已经出了小一身的冷汗。宫侍经由另一条路出去,然而这条路却比之前要偏远,花费的时间也需要更久。其中一个人小跑着同李稚商量道:“道长,这临时换路恐怕是要误了时辰,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宫侍与李稚说话的同时,深夜的皇城有如一头巨大的活物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急切的脚步声震得各处都地动山摇,也不知道是出了何等的大事,成群的禁卫从各大宫殿中蜂拥而出,迅速分流封锁了各个咽喉要道,任是谁也没想到这会出这么个状况,连李稚也不由得心惊了下。

宫侍急切地对李稚道:“好像出事了!”

这情形瞧着不对劲,事情恐怕有大变,如今退回去各条路早已经封死,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往外走,李稚当机立断,对着慌了神的宫侍道:“继续往前走!”

火把的光将皇城照的亮如白昼,那群宫侍当下已经六神无主,只能够听从李稚的命令,立刻加紧速度往外赶。

所谓的白玉桥边,是宫里人的通俗说法,其实按理说应当叫回龙门,乃是一处前朝留下的旧景观。等李稚堪堪抵达时,果然已经误了时辰,李稚早在天微微亮时便已经预感到不祥,等发觉天大亮时,他的一颗心也瞬间跌至谷底。他深知宫里的规矩,那道士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误了时辰,是因为看守宫门的人是每日轮值的,一旦迟到,人就不是自己的了,情况已然生变,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先沉住气。

李稚想的是,他该如何等到下一个约定的时辰,然而令他骤然兴奋起来的是,接头的那顶轿子竟然还没有离开。回龙门下白玉方块砌了一座小桥,白霜灌木掩映着桥上的风景,右下角处停靠着一顶与那中年道士形容的一模一样的单人小轿,它看起来正要启程,却被最后一刻赶到的李稚给拦了下来。

“且慢!”

那轿中坐的人听见这呵声眉头拧了下,但没立刻出声。

李稚哗啦一声揭开了帘子,此时天空已经大亮,耀眼的阳光全数照了进去,两人的视线立刻对上,李稚一眼便看清了那轿中坐着的人,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瞧着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左右,套穿着件灰蓝色长衫,眉眼很周正,鬓角斑白,能够看出年轻时英俊的底子。他们身后的皇城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到处人声鼎沸,禁卫军如黄蜂一样在宫道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狼藉,听声音能够分辨出来,禁卫很快就要冲到他们这里来了。

那轿中的男人看见李稚的脸时,精亮的黑色瞳孔忽然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稚的错觉,这男人好像是短暂地怔愣了下。

李稚直接问他道:“你可是如约而来?”

那人盯着李稚半晌,“你是李稚。”一句话并非是询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

李稚点了下头。

那人低声道:“你逃出来了,你是要我送你出宫去?”

李稚道:“是。”

李稚的心越跳越快,两人说话间不远处那震天动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逼近了,仿佛是不断高涨的狂潮,又像是举天壁立的海水,即刻要将他们两人吞噬殆尽,马上就要来不及了,或者说,已经来不及了。远处的崇极大殿中,几十名黄袍道士被杖毙在阶下,鲜血流淌遍地,皇帝猛地摔了旒冕起身,不成音调的咆哮声响彻空旷的大殿,“抓住他!”

白玉桥边,男人打量似的注视了李稚一会儿,直到李稚再也等不及,用疑惑的眼神催问,他才低声道:“好,我送你出去。”

李稚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刻这陌生男人的眼中有种他读不懂的奇异光焰,令他跟着一个晃神,那种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非要去形容,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虚无缥缈又藏满了过去的故事,神灵的手在虚空中拨着转盘,将他们推至一处。他直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个前来接头的陌生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后来究竟有没有逃过这恐怖的一劫,仿佛对方真的是一个简短的谜语,消散在了黄色的尘烟之中,再也没有答案。

赵元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顶小轿逐渐远去,耳边不停地回响着李稚那一句“你可是如约而来?”他在这一刻终于确信了,这天地万物、造化轮回,自有神的旨意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将按照神的旨意行事。

或许今天真的是什么大好日子,有两拨人同时选择在这一日逃离皇城,赵元与李稚不谋而合,都决定在今夜行动。广阳王府在皇宫中最有能量的一批内应便是道士,萧皓所找的那一批与赵元所找的那一批本来就是同一批人,自然也选择了同一个接应的地点,只是前后刚好偏差了一个时辰。在赵元来到回龙门下时,迟到的李稚也刚好抵达,阴差阳错间,双方如命中注定般相遇,正像是许多年前雍州的长街上,那惊鸿照影似的一场相遇。

第一眼见到那张脸,赵元便从中认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瞬间想通了这长久以来令人困惑的一切,从赵慎的性情大变、雍州动荡的政局,再到这两兄弟迷惑众人的伎俩,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如水般澄澈起来。

文君啊,你的孩子长大了,长得很像你。

梁王朝这么些人当中,不乏有与先太子夫妻交好多年的,无论是旧宫廷中的乳母、宫女、长公主赵颂,甚至连最记恨先太子的皇帝也没有能够看出来李稚的来历,唯有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卫文君的孩子。

少时喜欢上的人,原来真的会记一辈子。

恍惚间久远的记忆中,绿衫少女的面庞重新浮现,每一处都很鲜艳明亮,赵元想起对方和自己约定好私奔,但他没有赴约,让她空等了一夜,他这一生总是背弃对她的承诺,深陷宫中桎梏这么些日子,他想了许多生死之事,最终兜兜转转又会想到年轻时的那桩失信,人这一辈子,执着的究竟是什么?李稚出现的那一刹那,甚至给了赵元一种错觉,他这一生本来就是为了在此等着对方的到来,上天是要让他在此重新做一次选择。

赵元不由得想要失笑,这两兄弟竟是背着他还留了这样的一手,难怪说后生可畏,这一手留得可真是漂亮啊。他清楚自己选择送李稚离开意味着什么,皇城的暴乱还在愈演愈烈,瞬息之间追兵已经赶到,团团将他包围住,所有人都停下来盯着他。刀枪剑戟的寒光中,他重新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下宽大的袖口,回过身朝着那恢弘的皇宫大殿慢慢走了回去。

他在心中想:“走吧,不要回头,往宫外去,往城外去,往十三州更大的天地跑去,上一代的政客们早已垂垂老矣,即便是奋力一击也只能是暮时钟声,再也撼动不了这王朝了,只要能够逃过这一劫,这将来就是你们的天下。”赵元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双漆黑坚定的眼睛,他的心中有种预感,他日能够杀死谢照的,或许就是这年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