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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道:“我知道。”他昨晚在城楼上凝神屏息看了一夜,自然能看出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投入战场,他问道:“是东南的兵马?”

桓礼的回答有些出乎李稚的预料,他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说的是:“不止。”

众人说话间帐帘再次被揭开,除李稚外所有人都望向来人的方向,李稚心道:“不止?”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也随着众人一起转过头望去,下一刻,忽然他定住了,脑子嗡的一声,骤然有种魂魄幻灭之感。

谢珩穿着身玄黑的行军骑射服立在原地,轻轻放开了手中的暗色帐帘,他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李稚的身影,见李稚一味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一时也没了声音。

谢珩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稚连这最简单的一句寒暄都都没能接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切的声音、光影都好似瞬间隐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李稚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他往外走,刚一出营帐,他猛地回身紧紧地抱了上去,一句话都没说,但手中的力道是如此之大,连谢珩都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痉挛。

谢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回抱住了他,无数激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竟是也没能说出话来,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与雪花渐渐交缠在一起,他们在这亘古的风雪中相拥。

李稚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是还能再见到这个人,而且还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中,脑子乍然一片空白,情绪汹涌得像是要从胸膛里冲出来,他刚一开口说话,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那些兵马是你带来的?”

谢珩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眼神却愈发温柔了起来,“是。”

李稚竭尽全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对,梁朝廷不可能出兵西北!”

谢珩道:“没有梁朝了。”

李稚一听这话再次怔住,“什么意思?”

谢珩低声道:“我杀了赵徽,世间再无梁朝了。”

李稚瞳孔猛地放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珩看,穷尽世间所有言语也无法描绘出他此刻的震撼心境。

谢珩道:“时移世异,没有哪个王朝能真正长盛不衰,梁朝也不例外,正如梁淮河上的潮水起起伏伏,这三百年是时候该结束了,我也相信它能在另一双手中焕然新生。”

李稚只觉得一股战栗从头灌到脚,明明张着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终于哑声道:“那是你一生的心血,这样做不会后悔吗?”

谢珩道:“不会。”

两个字轻轻敲落在李稚的心口,一刹那间涌上来的却不是别的,而是无穷无尽的震撼与心酸,李稚比谁都清楚,谢珩究竟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这样对这个王朝、对京梁士族更饱含深情,而他却亲手摧毁了一切,李稚无法想象谢珩弑君那一刻的心情,天街踏碎公卿骨,付诸东流的又岂止是二十年的心血啊?

“你……”李稚的眼中流露出难以自抑的伤痛,却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

谢珩一直望着李稚,遮天蔽日的暴风雪将光芒全都淹没了,此时此刻,相顾而视,莫名有种万物寂灭、无声悲凉之感,那唯一的光出现在对方的眼中,无论如何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明月始终照在我心上,我亦将心照向明月,又怎会后悔呢?世间再也没有谁能比他们彼此更理解对方,懂得对方的艰难,所以明白对方的牺牲。

李稚扑上前再次一把紧紧拥住他,谢珩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神情也不禁跟着动容起来,他抬手轻轻抱住李稚。

当李稚与谢珩再次步入营帐时,众人全都回头望去,除了萧皓外,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明所以,尤其是孙缪兄弟,没明白李稚为何一见面就先拉谢珩出去,不过想到他们刚见到谢珩时的震惊,又觉得李稚的反应也不算太激烈了,谁能想得到,最后出兵的竟是谢家人呢?

桓礼的视线在李稚与谢珩之间走了一圈,他隐约察觉到一些东西,但又有点说不上来,他清楚李稚与谢珩之间是有些过往恩怨的,单独先聊两句也正常,打了胜仗的喜悦尚未消散,他一时也没太顾得上,道:“刚收到确切的消息,氐人将领古颜率残部往晋河方向退去了。”

桓礼心中百感交集,对谢珩道:“这回真的多亏你了,不曾想对方竟是早就算准我们的行动,提前在潼关道和青州府外设下埋伏,若你迟来一步,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了。”

谢珩道:“不必多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击退氐人。”

桓礼点点头,“我已经派人接管了天水城,氐人这一战损失惨重,主力全部逃离战场,天水以北的青州诸城不日即可收复,只要能重新建立起一条防线,我们在青州战场上就有了优势。”他看向李稚,“殿下,接下来的几日恐还需雍州将士多配合。”

李稚明白他的意思,点了下孙缪的名字,“孙缪,你受了伤,让孙荃先接替你,率军协助青州将士收复天水以北的失地。”

孙缪立即道:“殿下!一点小伤不足挂齿,我自愿请命追讨氐人!”见李稚终于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望向谢珩,沉声道:“我于潼关道上受到伏击,多谢大人出手相救,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外敌当前,我们雍州将士亦明白道义所在,过往种种暂且按下不表,今后我孙缪愿与宁州将士共同并肩作战。”

谢珩道:“将军客气了,青州能坚守到现在,是诸位将士的功劳。”

孙缪道:“不敢当,保家卫国,为将者本分而已,何功之有?”他心中也实在被谢珩血洗皇庭的消息所震撼,不曾想京梁士族中竟是还有这样的人物,他心中难得生出一股敬佩之意,说话尊重了许多。

桓礼的视线从李稚、谢珩、孙缪的身上一一扫过,眼神深了起来,“沧海横流,乱世出英雄,青州今日能有诸位实属青州之幸。”

孙缪很大方地笑道:“桓大人从即日起便不必担惊受怕了,我们所有人既齐聚于此,又何惧区区氐人?回想起昨夜那场仗,接下来该轮到那群氐人胆战心惊了。”那笑容浪漫洋溢,有着尽情挥洒的豪情,也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泰然,一下子改变了营帐中的气氛。

桓礼在听到“担惊受怕”四字时明显地停了下,他似乎想解释一句,但又看着孙缪如此真诚的笑容没了声音。李稚回头望向谢珩,正好对上谢珩望着他的视线,两人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