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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京都思城。

皇宫外,一匹受伤的白马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在狂风乱舞的黑夜中徘徊,不时仰头嘶吼两声。

氐人宫侍举着剧烈抖动的烛火快步上前去,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呼吸凝滞,“快来人啊!”他用力托住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的安铎,“六王爷!六王爷?!”

当日玉泉大战,谢珩与李稚配合霍玄里应外合,首创用火`药攻城,安铎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数十万精锐在烈火中全军覆没。

安铎竭力带领亲卫突围,混乱中摔下城楼,危急关头,他的战马忽然冲出火场,救下身受重伤的他,一路往都思城飞奔而来。

宫侍们手忙脚乱地将安铎送入金帐宫,白马望着主人远去,轰然倒地,喷出两口血腥的气,力竭而死。

一边等候前线消息一边坐立难安的草原八部亲王、世子闻讯立即赶来皇宫,周太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安塔尔!”她进屋后一把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彻夜不眠地守在步床边。

就在安铎被救醒时,来自科察城的最新战讯也抵达都思城。

“快报啊!战况如何?”暴躁的诸王们朝着那名浑身发抖的塔什尔吼,“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报的?”

塔什尔狼狈地用头抵着地,嗓音莫名尖锐,“前线刚传来消息,科察城沦陷,大王爷被杀,六十万兵马战死,南国三路大军已经朝着王城方向来了!”

前一刻还在怒吼的那名亲王表情忽然一片空白,跌坐回座位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江、玉泉早已失守,科察城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有能发的兵马全都被发出去,为的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帮和克烈守城,亲王蓝厄低声道:“他把我们全都害死了。”

“没用!若今日先可汗还在,区区南国算什么?”一道拍案声猛的惊起,似乎想竭力重振信心,但依旧掩盖不住那股迅速蔓延的绝望。八部亲王们一直坐镇后方,远离战场,指点江山,往往会失去真实的感知,他们至今仍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深陷绝境了。

塔什尔忍住情绪,继续汇报道:“赵慎已将两万氐人放还王都,并送上……国书一封。”

众人全都望向他,“什么意思?他想议和?”

“……是劝降。”

赵慎在收复汉阳后,做了一个相当出人意料的决定,他将已俘虏的两万氐人放还到北方,并送去劝降书。这批俘虏大多是孩子,当初强行征兵时,周国内部还因此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动乱,母亲已经因为战争失去一切,这是她最后的幼子,她不忍心送他去死,那一日,母亲在街头恸哭,悲伤淹没了王城。

赵慎没有杀这群孩子,放他们回了家。

“劝降?”一道颤抖的笑声在长久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来,名叫硕河的亲王道:“那塔氏没有投降的传统,宁可死我也绝不向汉人投降!任凭他在这儿收买人心,草原上没人买账!大不了就同归于尽,绝不能让汉人赢!”

他眼中闪烁着歇斯底里的凶光,自草原一统后,黄金家族从未跌下神坛,他们是草原上第一个南征的部落,开疆扩土,建立国家,创造了其他部族难以企及的辉煌,放弃王都、向汉人投降这是何等奇耻大辱,一旦他们真的这么做,那塔氏家族将彻底丧失统治草原的威信,没人会再向一个落败的家族臣服。

这场战争最一开始是为缓解周国危机而打,但打到现在早已变了意义,一旦投降,他们将失去权力,失去地位,失去一切,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硕河忽然道:“别忘了!王城还在,难道我们就毫无胜算?京中现在还剩下一支保护皇族的王卫,算上我们在座众人的随身亲卫,总有三五万之数!我们再即刻下令,自草原调兵,诸位在北方都有封地,每人总能再调个几万人过来!再不济,王城中还有子民,也是上百万的人数!我们还没输!”

他双目猩红,语气急厉,全然没了平时的冷静,众人被他的宣言煽得心脏狂跳,对于一群杀红了眼的赌徒而言,绝境只是疯狂的开始。

翻盘!一定要翻过来!

蓝厄道:“不要再等了!当年木阿蒙率军南下,中途遭到汉人反扑,攻打他占领的城镇,他打开城门,伪造弃城而逃的假象,等汉人一入城,他立即封锁城门,纵火烧死了十万人。此外,都思城外有十数条大河,水量充沛,可以命人掘开河堤,引河水倒灌入城,水淹火烧,我们尽可以去试!”他攥紧右手,像是握着狩猎的弓箭,“我宁愿让大水冲平这座城,也绝不允许它落入汉人手中。”

硕河咬着后槽牙,“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死!哪怕真的要死,我也要拉上南国人一起,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座城!谁都别想赢!”

“说的好!”一道洪亮的声音自莲花帐后响起来,众亲王一齐回头。

安铎揭开帘子走出来,他的脸色还很苍白,但一双眼却精亮无比,像是某种受伤被激怒的猛兽,竖瞳中射出阴冷嗜血的光,众人一见到他下意识起身,蓝厄激动得喊道:“六哥!”

“汉人有句古话,双帝并驱于中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安铎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刚刚诸位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不到最后一刻,还谈不上谁输谁赢,我只知道草原从未败过,太阳或许会西沉,但黄金家族的荣耀永不沉没。”

众人的眼神或惊或疑或喜,几位老王爷被安铎身上那股玉石俱焚的强大气势所镇住,灵魂仿佛被烈焰灼伤一样,剧烈震颤起来,连原本要质问他战败的话都给忘了。

安铎却记得,他一直都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落败,记得那一日毁天灭地的大火,抬起头直视着外面狂风大作的夜,瞳仁中晦暗的仇恨磅礴汹涌,“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氐人,我也绝不认输,没人能决定我的命运,赵衡不行,神也不行。”

狂风怒号,像是在回应他,但风中又听不清一个字。

“我要再赌一把,押上我的所有,再赌最后一把!”安铎的手掌排在长案上,木裂声猛的响起,鲜血顺着袖筒渗入裂缝,像是某种献祭灵魂的图腾。

周太后原是跟着安铎走出来,她停下脚步,纤细的左手扶着莲花帐,注视着那群正在议事的男人。宫殿内外只有一帐之隔,刚才那番对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慢慢松开手,侍女忙上来接过帘帐,她什么话也没说。

周太后是个安静、温驯的女人,她从不发表任何政见,作为幼帝厄叶的生母,这是她保护自己与孩子的方式。在游牧民族的传统中,女人不能参与到男人的事情中,她只需照料好家务,为丈夫抚育孩子,从这一点而言,她显然非常称职,哪怕是一直想废掉她的和克烈也承认,妥欢贴睦尔是一个品格完美的王后、太后。

她透过紫色纱帘望着慷慨激昂的安铎,在他的鼓动下,男人们的嗓音越来越高,嘈杂而疯狂的噪音中,她仿佛望见汪洋似的血与火,自男人的身后熊熊升起,最终流往这座巨大的城池,焚毁一切。她稍微抬起头,脖颈绷紧,吸了一口气。

离开大殿后,周太后步行来到平时礼佛的高塔,庄严的菩萨像前供奉着上千盏昏暗的长信灯,她的影子拖曳其中,她抬头望向那尊神情悲悯的大佛,僧人为她递上祈福的经书,她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接过来。

草原以长生天佛教为尊,这座高塔兴建于木华黎登基的第一年,统共十六层,壁画上满是千姿百态的雪羽花,煌煌万佛就坐在这灿烂的芳华中,俯瞰着都思城与北周大帝的子民,而今才不过短短数年光景,一切却已蒙被尘土,黯淡无光。

高塔外,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正在云层中酝酿,空中传来支离破碎的哭声,周太后心中清楚那些哭声是谁发出来的,也知道他们是为何而哭,人的命运就像无根之萍一样,被巨大的浪潮裹挟着飘零破碎,所以汉人感慨说,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战争已经摧毁了一切,国境之内,哀鸿遍野,自开战以来,周国危机并未得到任何缓解,反而因为战事吃紧,有限的口粮必须优先供给军队,以致于粮食更加短缺,大面积的饥荒甚至蔓延到王城内,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周太后曾亲眼见过,天空暴雨如瀑,腥臭的尸首堆积成山,为了阻断瘟疫,大火熊熊燃烧,空中永远漂浮着一层灰,枯瘦如柴的母亲跪在街上,死死抱住将要随军出征的孩子,仿佛那是一只即将断线远去的风筝,那些离家远征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这场战争将周国榨得粉碎,每个人都已一无所有、流干血泪,科察城战败的消息无疑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终于从这场疯狂大梦中清醒过来,但一切都太迟了。

周太后想起随和克烈出征的那名年轻参将,他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军队出征前,皇族循例要在宫中接见每一位高级将领,她只见过那个叫阿兰月的年轻人一面,却始终记得他平静的面容、深邃的眼神,在那短短的一眼对视中,他们察觉到异样,同为这场大梦中难得清醒的异端,他们相互懂得、彼此理解,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和无数将领一样,那个年轻人奔赴战场后再也没了消息。

或许,现在是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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