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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西贡吧,西贡小姐。”阮烟打了个哈欠,“你会学知识,开眼界,然后,离开这里。”

她哈欠连连掀开被子就要睡去。

佟闻漓看着阮烟的背影,捧着腮帮子,看着外头洒下来的月光。

想了一会儿,轻声叫她,烟烟。

隔壁的人恹恹地拖长了声音:“怎么了——”

“中国有个诗人,叫做李白,他有句著名的诗。”

“哦”阮烟应一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佟闻漓依旧托着腮帮子,看着外头的月光,说的是一字一句标准的汉语。

“我听不懂。”阮烟懒懒地应一声,拉了拉被子,“大诗人,能睡了吗,我明早还得给我妈去收拾烟馆。”

佟闻漓见阮烟不理她了,也只能翻个身,掀起被子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月光幽幽的夏日蝉鸣里,躺下不久的姑娘又说到:“烟烟。”

“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阮烟程序性地说道。

“烟烟。”

“嗯……”那头的姑娘近乎要沉沉睡去。

“你妈妈开的是麻将馆,不是烟馆。”

“你的烟,不是烟草的烟,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烟。”

阮烟没声音了,狭窄潮湿的木板阁楼里,只剩下佟闻漓,独独对着月色的酣眠。

佟闻漓知道她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中国的古代文人墨客写下的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侧了侧头,看到混血姑娘已经睡着了。

于是她转过来,看着天花板,重复了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

阮烟偶尔来,偶尔不来。

佟闻漓的生活又跟从前一样。

她姑姑来过一次,她正坐在门槛上修剪玫瑰,来福凶恶地拦着人。佟家姑姑收起嫌弃的目光,带着堆起来的满面笑容问佟闻漓,阿爸是不是上了先生的船。

她点点头,佟家姑姑忙不迭地上来说好话,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先生宽厚,待人慈悲,这儿的人谁不想去他的商队手底下干活。

最后说来说去,得知先生没有预支薪酬的时候,失望地走了。

佟闻漓依旧背起自己的箩筐。

长街暗夜里刚下过一阵暴雨,坑坑洼洼的水面上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佟闻漓对着那样子出神。

脸还算白净,五官也整齐,就是太瘦了,跟个豆芽菜一样,被身上的背篓压弯腰,宽大的衣服裤子挡住自己的身躯,哪有十八岁刚成年的少女的样子。

阮烟常说,小玫瑰长得漂亮,但是不会打扮。

她只是觉得,美丽对她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比如说今晚——

几个酒醉的混混扯了她的竹篮筐子,沾着烟灰屁股的脚底揿着她孱弱的玫瑰。

咸湿的海风熄灭头顶的光。

他们推搡着,嘲笑着比他们生活还不如意的弱小者,像是逗弄一只白天出来的蟑螂。

她忍着声音忍着这场闹剧,那对她来说并不稀奇。。

来西贡这一年多,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

等一场雨停,明天太阳就会出来的。

她这样想着,却听到刺耳的一声车鸣,而后她还未来得及抬眼,就看到一阵强光,类似让人炫目的长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护住竹筐篮子里的花,眼睛被照的睁不开,只能从下意识挡住光的手掌的缝隙中看到漂浮在她眼前的,在雨丝里慢慢悠悠凝固的尘埃。

那一直随着光盘旋的尘埃,像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中央演奏一场盛大的圆舞曲。

围绕着她的人在看清来车的样子后,迅速散开。

等他们走后,那大灯才缓下来,换成柔和的近光灯,闪了两下,而后缓慢地,不带一丝水花溅射地开过。

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伤,只看到朦胧车窗里,坐在里面黑色西装的人缓缓地经过她的生命,就这样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站起来,把仅剩的完好的玫瑰,背起来,在水光倒影中,瞥见自己的眼。

那眼里有她陌生的神情。

她莫名地沿着那加长林肯远去的方向毫无目的的走动着。

世界从未有过如此安静,杂乱的街道突然停滞下来,没有金钱物质的交易,没有男欢女爱的暧昧,没有酒徒赌鬼的殴打。

最后,她在巷子的拐角那夜场电影院外面,看到了停在那里的车。

她遥遥地望着,望着那安静的车窗,望着她看不到的面庞和神情,望着那被车碾碎的一地酒徒斗殴后留下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她甚至不能再加任何更多思考的,几步来到那车窗面前,吞了吞口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大着胆子颤抖地敲了敲车窗。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自己胸腔都开始疼起来。

那窗户竟然摇下来了。

空气的流动在此刻缓慢下来。

她对上他的眼,那瞳孔里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她的脸。

他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这次,她真真正正地又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很深刻。

深刻的意思就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笔一画地把他的样子刻在她孱弱又年轻的心脏上。

她忙慌乱地挑出自己最好最完整最美的玫瑰,献给他,用最大的努力说好一句地道的越南语,即便那声音依旧颤抖:“先生,您买花吗?”

她带着那样的希冀说这话,但余光中她看到了坐在他身边般配的如画报电影明星一般光艳的女人,从半落下的车窗反光镜上瞥见自己宽大的衣袖和瘦弱的身躯的时候,迟钝地改了口:“……好花,配好姑娘……”

几秒之际,她不敢再看他瞳孔里她涨红的脸。

林肯车里却伸出一节白皙的手,抽出他黑色西装外平整的pockket square,接过她抵过来的玫瑰,缠起那毫无章法野蛮生长的倒刺,温柔地连同一张钞票放在她掉色的帆布包上,用浪漫的法国腔调优雅地回到——

“送给你,好姑娘。”

而后,缓慢地摇上车窗,启动车子,消失在雨夜里。

佟闻漓站在原地,没有听懂那句法语,她重复着那句话的腔调,猜想他大概是说了送给她的意思,但她有些遗憾地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中国人。

她低头看到那包裹着玫瑰的pocket square,那色调浓稠地像是西贡的夜。

那钞票原封不动,那花浪漫明丽。

那是属于她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