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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灵湖上荷花又开,今夏却无人在意,皇帝在禁宫之中纵马疾驰,惊得莲枝乱颤。

他带着皇城禁卫,一路出了明光门。

正值白日,御街上却门户紧闭,不?见一人。

刚刚转过弯来,宋澜便?瞧见了皇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的麓云山。

这一场雨,于他而言是天机,于乌莽而言更甚,至少,他一把火便将戍守城池的禁军烧了个军心?大?乱。

有老臣在大殿上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北军士气正盛,十万大?军迟迟未归,我朝正军心?大?乱,实在不?宜与他们正面交锋。陛下先派使臣讲和,和不?成?,领文?武百官离城、早图来日才是!”

他对面的人则被气得须发?倒竖:“国贼国贼!此时禁军戍守城池,只要上下?一心?,必能退敌,安可弃城而去?若天子先?逃,汴都?百姓又当何?如!”

“庶民草芥,怎能与天子安危相比?”

“陛下?,请赐我甲胄,老臣愿以身报国,死守不?退!”

言语繁杂,吵得他心?乱如麻,宋澜拂袖而去,策马疾驰到城门处。

他听见投石攻城的声音时,心?中骤然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偷听来的一句教导。

还是在资善堂的芭蕉叶下,酷暑的午后,他拨开叶子,瞧见宋泠跪坐在案前,后背洇湿一片。

可他却不?动如山,像是一尊雕像般静默。

方?鹤知?捧书而立,严肃地道:“《曲礼》有言,‘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1],虽说你今夜作业中弃城的方略是为保存实力,可王军一退,国运便?散了。即使你逃了出去,求得外援,又怎能确信他们不觊觎神器、引得天下?大?乱?”

“……为君为政,所需顾念之事实在太多,不?可只以?利益计。”

这些话他分明是偷听过的,为何?直至此时才能回想起来?

可纵然回想起来,临着面前战火烧灼的城墙,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退却之意。

有军士瞧见他亲至,不由嘶吼了一声:“御驾亲至,退却者死!”

这一句几乎将?他喝醒,宋澜翻身?下?马,登城远眺,只见浓烟滚滚,战车行进、厮杀怒吼声不绝于耳。他勉强定下?了心?思,唤来了统战的校尉,同?他们商议对策。

不知是他到来多少激励了些,还是军士统一战术后愈战愈勇,半个时辰的功夫,竟已初露胜像。宋澜脱力地瘫倒在城墙之后,望向仍然飘拂着浓烟的麓云山。

他心中刚刚升腾起半分奇异的欣喜感,便?有人连滚带爬地上前奏报:“陛下?,左将?军彦济叛国!他、他为北军开了南城门!”

周遭兵士霎时大?惊,宋澜脑中“嗡”地一声:“不可能,北军主力在此攻城,何?以?分兵到南城?”

那人哆嗦着答:“此处是、是佯攻,从麓云山大?火开始,他们军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袭了南门!”

皇城不过是城高渠深。

若能够坚守两日,等幽州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能重创北军,也可以?拖垮他们的攻势,毕竟他们的粮饷已被烧过一回,此次行军神速,也有不?敢恋战的意思。

可若是城门大开,那便?万事休矣。

宋澜当即爬起,咬着牙,还没说话,他身?侧的护军将军便道:“臣等护卫陛下?先?出汴都?,以?图来日!”

他就等着有人开口说这句话,可事到临头,一句“甚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算是刚刚死战过的这批兵士也十分犹豫——众人的亲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军进城必定屠城。

这些人也未必真心护卫。

于是宋澜吞下了那句“甚好”,换了一句:“众将?当保存实力,以?图日后,与夷狄血仇,终有得报的一日!难道你们甘愿无力拼杀,白白葬送性命吗?”

见众人表情稍缓,他才勉力松了一口气:“今日城墙之战,朕已看在眼中,来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赏千金!”

他脱下?手中的玉扳指,往军中一抛,先?前说话的护军将军立刻跪下,恳切道:“请陛下?出城!”

“是,我等护卫陛下杀出城去!”

宋澜丢盔卸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城门处护军所率不足千骑的护卫下?,预备趁乱出城。

南门已开的消息传递得极快,如今街巷处、城门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还有人持刀流窜、杀人夺财。

宋澜在人潮中与一个布衣妇迎面撞上人,那妇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谁见吾儿?,谁见吾儿??”

百姓聚集在北城门前叩门,声势滔天。

“趁大?军未来,开城门、开城门!”

“夷狄杀人如麻,此时逃窜尚有生机,留在城中只能是坐以待毙!”

也有人惊呼:“王军何在,王军何?在!”

“北军倾国来攻,隋将?军与李将?军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敌?听闻皇帝小儿?都?离城避难去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北门已乱作一团,宋澜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声音,只遣人登上城墙,示意开门。

城上守军十分迟疑,正当此时,忽有一骑从后而至,高举玄红军旗,纵马在人群中绕了一圈。

“勿开城门,勿开城门,南门未破!流言乃北军动摇人心之用!城门若开,南北合围,汴都?必亡,勿开城门!”

众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见硝烟之后,旗上渐露“承明”二字。

“传殿下?军令,众人宜紧闭门户,持刀以?待,若有趁机作乱生事者,以?通敌罪论!”

呐喊声遍传长街。

众人早听闻有人打了皇太子旗号解了长安之围,若先?前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却无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面上纷纷露出喜色,只这一句话,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会来?”宋澜站在原地呢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时来了,那么便是解长安之围后,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犹豫的一日。

他就这样笃定北军定会奔袭而至,笃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来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头颅,只听小皇帝颤声道:“随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

鸣金之时,方?霁的天色又昏沉了起来,乌莽既烧山佯攻,便?犯了与宋澜同?样的毛病——分兵太过,在宋泠赶赴时,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完全没有恋战,飞快地鸣金收兵而去。

与宋泠最后一次交手,二人的剑锋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后,乌莽忽然问:“你这样进城去,不?怕他杀了你?”

宋泠半面染血,却没有答话。

乌莽继续道:“一仗败退,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他容得下?你?亏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就这么回汴都?,太过仓促,他们不会认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个笑?来,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是吗?”

乌莽抓着剑柄勒马:“但愿不是,盼你我还能交手。”

他转身?离去,宋泠盯着他飞马扬起的烟尘意识到,此战不?成?,他必然还有后招。

毕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澜赶来之时,南城一片肃穆。

他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恰好看见宋泠骑马进城,他将?缰绳绕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么。

越过城墙的阴影处,宋泠才看见站在那处的他。

天色虽是昏沉,乌云却并未积攒,他抬眼的一刹那,有闷雷在远方炸了一声,随即电光闪烁,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竟然真的是他。

宋澜听见自己内心飞快下坠的声音。

他周遭的禁军中不少人见过叶亭宴,知?晓他曾经是宋澜的近臣,但在闪电落下?的一霎,望着他身?后飘拂的玄红王旗,竟有不?少人应声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澜身侧那个护军。

他从前随宋泠南征过,方?才还只是呢喃几句,可见到那个眼神,他竟然心?头大?震,情不?自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殿下!”

当年南征时,殿下才将将弱冠,他也尚还年轻。

时日倏忽而过,物是人非,烈烈大?风下?,他却重新听见了最初从军时、遇太子阅兵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路边还有几个方才战时大着胆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们既记不?得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太子的模样,也不?知?晓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只知?战至城门几乎失守之时,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于是他们跪下?便?拜,大?声呼道:“殿下万安!”

至于皇帝——皇帝此时身着布衣,混在人群当中,无人识得。

宋泠叹了一口气,下?马之后步上前来,停在宋澜的身?侧。

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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