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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垒自小便是叶氏当中最平凡的孩子,带兵打仗不比大哥,读书?写字不比三弟。他为人憨厚忠直,除却始终不信大哥会叛国之外,这些年从将军之子落到寻常步卒,从未同人争吵过?一句。

宋泠初借叶壑的身份时,特地去拜会过?他,多亏了他的帮助,玉秋实和?宋澜当年才未查出他从前身份的任何不妥。

如今新帝登基,真的为叶氏雪耻,叶垒甫见?帝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宋泠躬身去扶他,落薇犹豫再三,最后道:“二公子可愿为本宫做一件事情。”

叶垒连忙道:“但凭娘娘吩咐。”

落薇道:“你去刑部大狱,探望一个人罢。”

叶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下来,倒是落薇在他应后仍觉不妥,还是叫刘明忠先去狱中问了常照一句。

常照反应激烈,以死相逼,不肯见?他。

这般反应,便是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彻底落实了下来。

……

常照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幽云河已被血水染成了红色,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湖边,身中数箭,幸未伤及要害,但与死无异。北军拖着他绕过死寂的幽云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鲜红血痕,他听见?他们的嘲笑声,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投入湖中,与众将一同身死。

最终却没有。

这一战的厄真主将乌莽同叶氏有仇,毕竟他的父亲便死于叶老将军的剑下,他也是用这个杀父之仇作为幌子骗过?了刘昀,叫他以为,他想要的只是叶堃的性命和清名。

抓到濒死的少将军后,乌莽将他在狱中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告诉叶堃,他已被?他的国抛弃,连带着叶氏的亲兵一起被冠上“叛国”名头?,只为了平定边境人心。

而那个见死不救的刘昀,则成了大英雄。

叶堃自然不信,乌莽也不逼迫,而是将他放了回去。

他死里逃生?,跌跌撞撞地穿过?幽云河,回到平城当中,听见?四处对刘昀的称颂之声,听见?对?他的咒骂,还看见?有孩童坐在路边,喧闹着表演他叛国后抱头鼠窜、死于非命的戏码。

幸而?他在拖行之中伤了面孔,没有被?人认出来。

此后,乌莽非常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叫他的希冀一次次破灭,直至心如死灰。

听说连二弟和?三弟都受了他的牵连,幸而?远在汴都的皇太子与皇帝大闹了一场,好歹保下了叶氏家门?,将那个“叛国”的名头扼杀在了流言之中。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掩面回过?府,三弟已然离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叶垒一个人,他躲在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门?之前,几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恐慌着。

——他的亲人,被?他连累至此,真的能够相信他不曾叛国吗?

他不敢知晓答案。

乌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临行之前,他忽而问:“皇室如此待你,你难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旧摇摆不定。

这一次他在燕州遇见了当初遣来的叶氏亲军,偌大一支军队,在北军腹地同他们激战之后,只活下来十八个人,还不敢表露身份,整日东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寻找主帅的尸身。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当初援兵迟迟未至的真相。

恨意冲昏头?脑,当日夜里,他们屠了常氏满门。

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刚刚归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视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时迟疑一瞬,没舍得杀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与她?一同生?活,学着常照去书院读书。

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只好将自己埋入书本当中,寻得一时清静。

他少时随三弟读过书,兵书?更是看过?无数卷,叶老将军本是儒将,子侄亦是,几年过?去,居然小有所成。

随后汴都传来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随之崩逝。

平城中绝非只有刘昀一个守将,怎能将他的罪行瞒得密不透风?皇帝既然心虚地没有治他们阖家之罪,怎会不知当日之事?

乌莽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说权力总是这样冷漠和?无情,只要有利统治,君王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牺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们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将刘昀召回了汴都,这些年他在边境没有寻到杀刘昀的机会,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将更难——新帝知不知晓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边境诸将的归顺与否、涉及天家颜面,就算帝王知晓,也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父亲的错误的!

可那些盘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灵呢?那些变成血红云朵笼罩边境,化为风雨吹向世人的人们呢?他每到夜里便会噩梦连连,耳边塞满他们家眷对自己的咒骂。

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