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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裴沐珩一早进了宫,徐云栖也在一片寒霜中伸起懒腰。

她跟随外祖父行走江湖多年,奔走利落,身上除了一简单包袱,便是一个医箱,再无多余之物,如今嫁了人,光嫁妆箱子便堆了一屋子,晨起,徐云栖吩咐银杏捯饬花房,自个儿则领着陈嬷嬷去了库房。

这两日她已将清晖园周遭摸了个遍,清晖园坐落在王府西南侧,前前后后共有五个院落拱卫,从正门有条斜廊过来,斜廊往南是裴沐珩的书房,往北则是后院,左边靠王府中轴线有一衔石抱玉的瑰丽厅堂明玉堂用来待客,往右则有一临水的抱厦,平日可供主人悠闲赏月。

三房的库房就嵌在书房与抱厦之间,是一个四合院,左右两排矮房均堆满了裴沐珩的家底,徐云栖的嫁妆箱子犹搁在廊庑下。

熙王妃虽然不喜徐云栖,听闻她身边无人伺候,到底还是拨了些人手过来,两个相貌寻常举止本分的粗使丫头并两个清扫庭院的婆子,徐云栖吩咐此四人,将徐家给她陪嫁的金玉财帛搁入库房,其余四个大箱子,则抬回后院。

这里头装得才是徐云栖真正的“嫁妆”。

徐云栖通岐黄之术,擅制药针灸,外祖父上了年纪后,眼神不怎么好使,便将毕生绝学授与徐云栖,每每行堂坐诊,均是徐云栖掌针。

箱子送到之后,徐云栖便将人遣开了。

清晖园三开大间,左右各有三间主室并衔着一耳房,耳房做净室,梢间则安置平日用不着的衣物体己,俗称小库房,徐云栖并无什么体己,她着人将耳房内红木嵌象牙的竖柜收去库房,只留下一黄花梨品字栏格架,她亲自将四个嫁妆箱子里的药盒给拿出,分门别类搁在格架上,再将原先东次间一小长几搬来,只消一日功夫,她便循着荆州旧屋的惯例捯饬出一个小药房出来。

徐云栖一来喜静,二来不喜嬷嬷指手画脚,是以当初拒绝章氏给陪房,到了王府亦是如此,银杏熟知她脾性,扶着腰立在廊下,教训那些婆子丫鬟,

“平日都去后罩房廊下待着,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没有少奶奶的吩咐,谁也不许入这正屋来。”

听着窗外银杏趾高气昂的腔调,徐云栖站在梢间门口,看着案头摆放整整齐齐的医书医案,闻着熟悉的药香,露出怡然一笑,她也算是“安家”了。

裴沐珩这一去便是五日,整整五日,熙王妃以头风为由,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谢氏与李氏倒是不敢托大,每日按部就班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明白这是熙王妃不乐意见她的借口,是以也不去讨嫌。

只是到了第六日,也是冬月初八这一日晨,徐云栖带着银杏一早赶来锦和堂。

嬷嬷们看到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拦驾,客气地将人引入西次间,

“少奶奶稍候,王妃头风犯了,尚未起身。”

徐云栖看了一眼日头,却有些急了。

她今日要出门。

“嬷嬷,能否烦请您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想出门一趟,还望王妃准许。”

原来如此。

郝嬷嬷看着貌美娴静的徐云栖,露出怜惜之色。

郝嬷嬷是王妃四大管事之一,平日管着熙王妃饮食起居,她皮肤白净,眉眼细长,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一个姑娘孤零零嫁到王府来,不被人待见,难免让人生出同情。

郝嬷嬷温声道,“少奶奶稍侯,奴婢这就替您请示王妃。”

徐云栖朝她道谢。

不消片刻,郝嬷嬷满面笑容回来,说是王妃请她过去,徐云栖便跟在她身后跨进东次间。

熙王妃覆着抹额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上,她眉尖蹙紧,神色不虞靠在引枕。

在她身侧,大少奶奶谢氏正在打湿帕子,打算伺候她净面,二少奶奶李氏则捧着一碗粥膳,等着熙王妃享用。

徐云栖进来时,无人在意,只有李氏悄悄朝她露出一笑。

徐云栖颔首,目光不由看向她手里那碗药膳,徐云栖行医多年,对药香格外敏感,闻得这药膳里有川穹,赤芍,天麻等物,看来熙王妃着实犯了头风。

众人有条不紊伺候熙王妃净面漱口,徐云栖默默站在李氏身侧。

只是在丫鬟取去熙王妃抹额时,悄悄瞥一眼她面庞。

熙王妃左侧头额阳白穴附近现出几分青色,此处肾经爆出,气血不通,再瞧她面色白净有余,红润不足,是多年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之故。

这样的病,可不仅仅是喝些川穹通血汤便能善了的。

徐云栖沉吟不语。

片刻,众人服侍停当,熙王妃喝下一碗药汤,人才稍微有了些气色,她搭着嬷嬷的手臂,面露不耐看向徐云栖,

“你寻我何事?”

众人这才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徐云栖越出人后,头也不抬,朝她屈膝行礼,“回母亲的话,儿媳想出门一趟。”

熙王妃轻轻嗤了一声,瞧,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她是免了晨昏定省,可老大老二媳妇雷打不动过来请安,徐云栖倒像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半点机灵劲,王妃心中不喜。

人便是这样,一面嫌弃对方,一面又恨不得对方贴上来讨好。

熙王妃身子不舒服,也不欲跟徐云栖纠缠,只有气无力摆摆手,“去吧。”

徐云栖无声退出。

不一会,熙王妃将其余媳妇均遣开,只剩下贴身嬷嬷伺候,这个时候,面上痛楚之色再不做遮掩,她扑在嬷嬷怀里难受得落泪,

“范太医的药已吃了几副了,起先效果显著,如今收效甚微,疼得止不住了。”

老嬷嬷搂着她又急又忧,“我的大小姐诶,您听老奴一句劝,放宽心吧,先前范太医也说了,头风乃痼疾,与饮食起居心情佳否关联甚深,自三公子订婚,您眉头便没舒展过,如今木已成舟,您还耿耿于怀作甚?”

“三公子人中龙凤,无需岳家助力,照样能飞黄腾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能料定面前这个徐氏不是个好的呢,该三公子的,老天爷就不会薄待他,您且看吧。”

熙王妃终于被这番话劝得心情开解了些,她默默拂去眼梢的泪,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也罢,瞧她这几日安安静静,不像个作妖的,只要她不缠着珩儿,这府邸就容得她。”

老嬷嬷见她想开,露出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公子这门婚事,您就别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依老奴看,不如换个太医再给您看看?”

熙王妃脸上露出倦色,“我这病十多年了,太医院哪个太医没瞧过?左不过那些方子,吃来吃去,已无甚用处。”

老嬷嬷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遗憾地叹了一声。

熙王妃揉着头额问她,“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苦笑,“王妃不知,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有位太医,姓柳,针灸之术使得出神入化,自他病逝后,无人承他衣钵,若他老人家在世,您这病便是手到擒来了。”

王妃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这世间沽名钓誉者多,人活着不一定真有本事,死了便吹得神乎其神。

王妃又喝了几口参汤,恹恹睡过去了。

彼时徐云栖已出门,马车行至闹市,徐云栖便将随行的仆妇与车夫打发去茶棚喝茶,自个儿则带着银杏进了一成衣铺子,铺子的女掌柜是个熟人,像是早料到她要来,一面迎着她进去,一面探头扫了一眼王府随行,

“姑娘放心去,我替你善后。”

徐云栖道了一声谢,进了后面雅间褪下艳丽的对襟锦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衫,发髻上的金珠翠环均也卸下,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束发,清清爽爽一身从夹道出铺子,进了隔壁药铺的角门。

早有一小厮等在角门,见她出现,利索迎上来,陪着笑道,“娘子可来了,病患已等了半个时辰。”

徐云栖淡淡颔首,顺着木梯上了楼,推开雅间,便见一三十多岁的妇人侯在里头,那妇人瞧见她,喜笑颜开迎过来,露出感恩的笑,“可算等到徐娘子您了,您上回开的方子见效甚快,我如今身上已利索多了,您约了今日面诊,我便迫不及待来候着。”

徐云栖与她寒暄几句,坐下给她把脉,几息之后,她松开手含笑道,

“是好多了,舌苔也淡了,原先给你的苍附导痰丸继续吃,附加益母丸,早晚各服一颗,一月之后再来复诊,切忌勿着凉,勿忧思……”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问了平日饮食需注意之事,徐云栖均耐心作答。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了,方喝下一口润嘴茶,这时门被人从身后推开,来人一身对襟宽袍,身量高大,捋着黑长的胡子,慢悠悠踱步进来。

“你来作甚?我先前便传信于你,叫你死了这条心,人怕是没了,你别再找了。”

徐云栖慢慢从桌案站起,转身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

两年前外祖父前往西州采药,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久久没等来外祖父回信,徐云栖便打点镖局的人前去西州寻人,两月后,得到外祖父跌落山崖而死的消息,徐云栖的天塌了。

她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十几年,几乎是朝夕不离,外祖父这一去,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惶惶不知何处,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徐云栖只身背着行囊前往西州寻外祖父。

爬山涉水半年,一无所获,母亲章氏劝她接受事实,再三遣人接她回京,徐云栖彼时心若死灰,人如木偶,便任凭母亲的人把她带回京城,兴许是冥冥注定,抑或是天意昭昭,她竟然在京郊发现了外祖父留下的信号。

是祖孙俩约定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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