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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荀允和就在这时,身子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裴沐珩连忙上前?掺了一把。

“不不不,”荀夫人只觉章氏那?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双目被当年那?场浓烟掩盖,刺得她脑门?发炸,意念崩溃,

“你别怪我,我认识他时,并不知道他有妻有女……”她嗓音抖得厉害。

那?是一年杏花微雨,早春三月寒气未退,被贬回乡的父亲叶老翰林在府门?隔壁设教坛,广招学徒,县学里不少学子纷纷拜访,其中有一年轻男子,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一身单薄的茶白长衫,气质清落洒脱,有出尘之貌。

他出口成章,惊才艳艳,一夜成名,不仅是她,便是那?日躲在雕窗内偷窥的姑娘均看上了他。

其中便有县老太爷的女儿?,此女张扬跋扈,声称要?定了荀羽。

别看她从京城里来,因父亲性子孤傲被同僚所不容,贬黜回乡时,县太爷奉命看着他,是以叶氏在县老太爷的女儿?跟前?不敢摆架子,将那?份喜欢偷偷藏在心底。

荀羽便是在那?一日脱颖而出,被父亲收为关门?弟子。

叶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不服气,只觉县太爷女儿?一身土匪气,压根配不上荀羽,私下总忍不住想引起?他的注意,借着书册去隔壁与荀羽讨教,甚至还?写了诗词请他点评,除了最初两次当面求教他回应过,后来无论她做什么,他均置之不理,她气得暗地里骂他不知好歹。

荀羽不负众望,次年便考了县学第一,京城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县城亦然,县老太爷的女儿?闹着非他不嫁,此事弄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心酸不已,偷着哭了好几场。

县太爷也当众放话要?让荀羽做他女婿。

风采斐然的男子,一袭白衫独占鳌头,却是朗朗回绝,“在下已娶生女,且承诺此生只她一人,终身不纳妾。”

他为了杜绝县太爷的念头,就在放榜当日,当着所有江陵名流的面扔下此话。

县太爷果然奈何不了他。

县太爷女儿?耿耿于怀,对着荀羽简直是到了痴魔的地步。

“有一个晚上,她来叶府寻我,声称她去过荀羽的老家,见了他的妻女,”

“不过是一个村姑,穿着一件碎花裙,上不了台面,哪里比得上荀羽郎艳独绝,我逼那?女子放弃荀羽,她还?不肯,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始终记得那?日,那?眉目飞扬的少女义愤填膺。

那?是她便想,一个村姑自然是配不上荀羽的。

眼看不久后荀羽便要?去荆州府衙求学,县老太爷的女儿?坐不住了,趁着县学欢送宴给荀羽下了药,那?荀羽也是个强悍的,硬生生从县衙冲出来,回到学堂。

“所以,你就趁着他被下药之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秀娘凉凉凑在荀夫人耳边道。

荀夫人正要?点头,理智忽然回旋,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是的,我是不小心的……”

窗外的荀念樨瞪大了眼,压根不信自己的母亲就是这般傍上父亲的,少年心性太正,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口血喷出来跪了下去。

荀允和双目无神看着透亮的往生阁,慢腾腾地将身上的官服给剥落,露出一身雪白的长衫,他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立在院中,久久没有吭声。

“不小心?”秀娘冷哼一声,拎起?她捂住脸的双手,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说实话,你真的是不小心的吗?那?县太爷的女儿?主动与你商议,可见你对她的计划一清二楚,荀羽回的是隔壁学堂的书房,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半夜偷偷爬人家的床!”

这是荀夫人这辈子罪恶的源头,是她心底深处始终难以拔出的刺,

“不!”她尖叫一声,挥开秀娘的手,捂着脸大哭,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膝下只有我一女,眼看父亲病倒了,岌岌可危,他老人家一死,我怎么办?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嫁个秀才吧?”

“那?荀羽已是县学第一,父亲不止一次说过,以他的聪明才干,他迟早位列台阁,那?可是阁老啊,”荀夫人深深捂着脸,痛哭流涕,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份荣华富贵落于他人手中?所以,我便找了帮父亲寻书的借口去了学堂书房。”

那?时的荀羽已几乎失去理智,正在床榻翻来覆去,她假装将灯盏吹灭,解了衣裳不知廉耻地朝他扑过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他的身子有多滚烫,她一凑过去,他便如同久旱逢甘霖扑了过来。

这辈子都?没有像那?个晚上那?般……快活。

快活又羞耻。

一口血从荀允和口中溢出,他眼前?一黑,

“然后呢?”秀娘看着她满脸嫌恶,木着脸问,“你该不会?就这么逼着人家休妻娶你吧?”

“不!”这次荀夫人语气前?所未有干脆,她摇着头,木讷地看着面前?的虚空,脑海似乎回现了那?日的光景,

自小深受儒家教养熏陶的男人,不能接受自己染指其他女人。

骨子里的规矩有多深刻,那?会?儿?就有多痛苦。

她永远不会?忘却他醒来时的模样,双目空洞如同丢了魂的鬼,脚步灌铅进了叶家大门?,跪在她爹爹跟前?认错。

“我当着爹爹的面,逼他贬妻为妾娶我,他宁死不屈!”

“我爹也是个老学究,不能接受女儿?婚前?失身于人,当时便气得呕血,一病不起?,我爹不愿勉强他,当场下令,着人将我送离江陵,并与荀羽允诺,”

她始终记得爹爹撑在塌前?,气若游丝地道,“此事发生在学堂……我难辞其咎,昨夜也是我准许女儿?去拿书,我只当你在县衙未归,如今想一想,此举甚是不妥,羽儿?,昨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等?过段时日,我将她远嫁他处,你回家吧,收拾收拾去荆州,再也不要?来江陵县衙。”

荀夫人回忆到这里气得大哭,

“我没想到,那?是我与爹爹最后一次见面,等?我和荀羽离开后,他就死了,他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荀羽也因此懊悔不已,便主动替我爹爹办了后事。”

“我直到在城外庄子上住了半月方知爹爹去世,当场昏厥,数日后我醒来时,奶娘告诉我,我怀孕了……”荀夫人说到这里,拽着秀娘的袖子,泪眼婆娑,

“你能想象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怀着孩子的处境吗?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想凭什么啊,凭什么荀羽妻女和睦,我却在外备受煎熬。奶娘也不死心,她老人家劝我沉住气,静待时机。”

“我就这么在庄子上住了两年,孩子生下来皱巴巴的,很?可怜,可她父亲对她一无所知……”

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沉重地如同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说出来人仿佛也舒坦了些。

秀娘见状甩开她的手,“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还?怪得了旁人?你堂堂翰林之女,随意寻个郎君嫁了,必是体?体?面面,你却非要?抢别人的丈夫,此罪难恕。”秀娘骂完,又缓住语气凑过来问,

“然后呢?”

“然后……”荀夫人颓然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脸色发冷,“我熬了两年,一次入城采买,无意中听说秀水村发生了瘟疫,我想那?秀水村可不就是荀羽的老家么?”

“我只当他出了事,即便他对我不理不睬,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荀夫人咬着牙,“于是,我便去县衙寻了县太爷的女儿?,可能是天公?作美吧。”

荀夫人说到这里,笑得十分?诡异,始终记得那?日县太爷女儿?眼底亮起?的神采,

“叶姐姐,我告诉你,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想要?瘟疫不蔓延,唯一的法?子便是封村,荀羽不是在荆州州府读书么,此刻那?稚儿?弱母孤立无援,我打算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们,等?那?荀羽回来,只当是瘟疫封村,怪不到我头上!”

荀允和听到这里,发出与荀夫人一般无二的诡笑。

他深知保护妻儿?唯一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力,于是他铆足了劲,寒窗苦读,只希望早一日能进去国子监参与科考,将妻儿?带离荆州。

可他断没料到,县太爷竟然丧心病狂,为了遏制瘟疫,下令封山放火,留在县衙的眼线立即将消息传到荆州府,他先一步去州府,敲鼓状告,州府衙门?闻讯赶忙派人前?往江陵县,州府同意封村,却不许放火。

可惜还?是迟了,等?他赶到时,漫山遍野的林木均成了炭,原本绿意盎然的村子被烧成一个黑窟窿,四处生灵涂炭,断壁残垣,不成模样的尸体?被倾盆暴雨冲刷,顺着泥石流滑入村脚。

他冒雨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一截被烧成黑炭的身子,以及套着银镯的小胳膊。

他奔波府衙,救了隔壁两个村,却独独没救下自家村落。

再往后的一段时日,他疯了似的寻县太爷的错处,最后抓到两处要?害,一纸状书告去州府,他在州府衙门?敲了三天三夜的鼓,双手鲜血淋漓,不吃不喝,拼着最后一口气要?替妻儿?报仇,县太爷盘踞荆州多年轻易撼动不了,怎么办,幸在这两年防了一手,他查到有人与县太爷不合,私下利用对方,将案子捅去京城。

不消半月,京城来人办了县太爷一家,秀水村三十条人命,虽有遏制瘟疫之嫌,这场血案依然触目惊心,新?来的按察使?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判了个绞刑,县太爷妻女发配边疆为奴。

妻女已死,那?时的他已无生趣,更无科考的动力,打算踵迹而去,让对方血债血偿。

可能是老天爷不想绝了他吧,那?县太爷的妻女竟是死在了半路。

等?他形销骨立回到江陵,就瞧见叶氏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立在城门?口。

那?一日大雪纷飞,单瘦的孩子抖抖索索挨在母亲脚跟前?,他便想起?了盼着他回家的囡囡,心口绞痛不止。

叶氏跪在他脚跟前?,不计名分?,只求他给她一个容身之处,而那?小女儿?睁着葡萄般的双目脆生生唤了一声爹爹。

荀允和绝望地闭上眼。

过去愧于恩师,也愧于叶氏和孩子,他最终接纳了她们母女,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叶氏自始至终参与了那?个案子。

只听见屋内的秀娘道,“那?县太爷烧村时,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