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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嘉桂面目狰狞地猛然抬手向远方暗处一指,“是谁把你们训练出来的?瞄准都不懂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打,你们当这是在逛庙会吗?去!掉转炮口,十点钟方向,还有你们——给我瞄准正前方!让陈文德的人无法往山上冲!”

可是,她这一把抓了个空。

近处的炮兵们吓了一跳,登时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她真急了,丢了包袱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在极度的悲恐之中,她哭着喊了一声:“老陈!”

于是慢慢地放下望远镜,他把脸一板把眉毛一拧,在隆隆巨响之中忽然做了狮子吼:“混账东西!炮是这么打的吗?”

一声过后,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单方面停战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团里安插着孟师长的眼线,他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擅作主张,事后孟师长绝对饶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战,明目张胆地打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他非得动脑子不可。

睁开眼睛之后,她并未看见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交叉层叠着的尸体,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压住了,眼角余光扫到隐约的灰白短发,她知道这是陈文德的肩膀,陈文德保持着她记忆中最后的姿势,用他的身体盖住了她。

他不爱茉喜,或者说,他不是那么地爱茉喜。但不爱归不爱,他不能杀茉喜!旁人的队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团人马,总能乖乖听他的话。

茉喜想要动,然而手脚腰背全是麻木的,口鼻也被干血糊了住。陈文德微微地偏了脸,一侧面颊紧贴了她的额角。陈文德身上还有人,是死人,死得张牙舞爪,和周遭残缺不全的尸首连成了片。尸山血海,是无边无际的一片。

他想那火海里也许就有茉喜一个!

“老陈。”茉喜轻轻地呼唤出声,希冀着身上的陈文德可以呻吟一声,骂一句。

果然,山间那一片村庄谷地很快被大炮轰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侧高高的山脊上,万嘉桂站在炮兵身后,举着望远镜往战场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等了片刻之后,她面无表情地闭了眼睛,挤出了眼角一滴泪。

平心而论,这个前景绝不算糟,但前提是他们得活着逃出这一片大山。茉喜竖起两只耳朵,静静倾听着外界的动静。炮声又响起来了,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打的,因为陈文德把大部队集合到了村庄周围,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给敌人预备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够山上的炮兵轰一阵子的了,等这一千多人死绝,他陈某人应该是早带着媳妇跑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回应,完全没有回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此时的陈文德特别的冷,特别的重,没有心脏跳,没有呼吸声。他的力量,他的心术,他的志向,他的生命,到此为止。

他站在人前,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窝棚里,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除了军装之外,她双手各拎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极其重,包着金条与英镑,另一个包袱也不算轻,是两身便装和两双好鞋。她早就和陈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战一开,陈文德一回来,他们立刻就往外跑。趁着夜色进了山,他们马上改头换面,无需旁人接应,陈文德这些年走南闯北,没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离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们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车一坐,南边的大码头有的是,凭着手里的黄金英镑,先过他几天好日子再说!

茉喜只流了一滴泪,一滴泪流过之后,眼睛便干了。

陈文德就是要他们疯狂。

眼睛干巴巴地涩,心干巴巴地疼。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地爱陈文德,她和陈文德好,似乎一直都只是没办法,都只是凑合,都只是别无选择。可在此时此刻,她心疼,比吃了堕胎药时还要疼,比生小赖子时还要疼。没有血,也没有泪,就只有疼,活活地,要疼死她了!

在天黑之前,陈文德披挂整齐地露了面。小兵们拼死拼活地打了几天几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没死,也全糊涂了。一个个的红着眼睛,因为听闻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疯狂,是拼着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在满口满鼻的血腥味中呼出了一口热气,她想抬手去抱一抱陈文德,可是手脚依然麻木着,忍痛复活了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与心灵。她怀疑自己其实也已经死了,只不过是死不瞑目、借尸还魂,留恋着要再看一看人间模样。

天很快就黑了。

死了,也没关系。她是最怕死的人,是再生不如死也要生的人,然而此刻忽然感觉自己的死活已经无所谓。十七岁,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已经是一只苍老的孤鸟,兜兜转转,无枝可依。

亲爱的两个人啊!

所以,如果能够这样躺下去,一直躺到死,也好。

将最后一口馒头硬填进嘴里,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风冻住了,像个冷漠的鬼一样,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点火星在闪烁放热,是他对陈文德的亲情,和对茉喜的爱情。

灵魂出窍了一样,茉喜半闭着眼睛,在陈文德的身下一动不动。先前苫盖棚顶的一片席子垫在了她的身下,让她的细骨头嫩肉不至于被碎石瓦砾硌伤。然而她的确还是受伤了,伤在哪里,她暂时还不知道,她只感觉自己一阵一阵地发飘,仿佛马上就要神魂出窍。这是失血过多的滋味,她尝过,她知道。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她也不动心,如果还有鲜血在往外流,那么,由它流吧!

从此地到陈文德的驻军之处,如果让他敞开了走,走个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现在不敢“敞开了走”,他须得走一步瞧三瞧,并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钻小道。小道上除了野兽,还遍布着捕捉野兽的机关陷阱,凭着这么个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可是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凤瑶的声音!

他也听见炮声了,这么密集的炮声,他从军十年,第一次听。

觅声斜过眼睛望出去,目光通过几条破烂小腿的缝隙,茉喜看见了凤瑶的身影。

人和土是一个颜色,土和树皮是一个颜色,小武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连个野猫野狗都不招惹他。

凤瑶穿着一身青衣黑裙子,苍白脸蛋是脏的,齐耳短发是乱的。怀里抱着个厚厚实实的小襁褓,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喊得抖抖颤颤。

这是他进山后的第二天,路没走出多远,然而遇到了好几拨巡逻兵——他看见了兵,兵可没看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会那么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几名士兵几乎走了个顶头碰,可是静悄悄地往一棵老树后面一站,士兵们从老树旁边走过去,竟然硬是没有发觉他。

眼里含着一点泪光,她哭一样地呼唤:“茉喜!茉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