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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昶点头:“好,辛苦你二人了。”

该问的话已问完,程昶三人离开静室。

天已黄昏,卫玠一脚把一个昏晕的殿前司禁卫踹去一边,感慨道:“这个老狐狸,也是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了,一个儿子想要把另一个儿子害死,居然还镇定地收拾残局。”

“倒也是。”他想了想,“反正大儿子是个将死之人,吃不吃那碗毒汤,都没两天活头了。老四再混账,到底还是他亲生的种,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权衡一下利弊,是该保住小的。老狐狸能在这种情形下权衡利弊,这份儿心性忒难得了,怪不得能做皇帝。”

他看戏似的,揶揄喟叹地说了半晌,身旁两人一个也不接腔。

卫玠看程昶一眼,见他眉间微拧,若有所思,不耐道:“我说你们俩,怎么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眼下这事儿不是明摆着了么?太子殿下知道了老狐狸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儿,差人去找,没找着,他当时保举忠勇侯出征塞北,约莫也跟这事儿有关系,结果没料忠勇侯在塞北打仗的时候,郓王暗自调走了他的兵粮,忠勇侯逼不得已,只能速战速决,因此‘贪功冒进’追出关外,惨胜牺牲。

“太子殿下觉得忠勇侯牺牲的事有蹊跷,命人追查真相,得知忠勇侯是被郓王害的,急着去告诉老狐狸,郓王估计临时知道了这事儿,为了拦下太子殿下,端了碗毒汤过去,其实太子殿下吃不吃那碗毒汤并不重要,他得知是郓王下毒,就算不吃,气也给气死了。

“当时老狐狸到了,一见这事,估摸着掐死他家老四的心都有了。可他气归气,心里又想了,老大反正都这样了,总不能让老四陪着他去见阎王吧,要是两个儿子一起没了,估计他老人家下阴曹地府的时辰也不远了,所以就决定保住老四。

“老四毕竟干了桩混账事,老狐狸虽要保他,但也不愿让他活这么容易,所以呢,又留下几个证人关来明隐寺,让老四时时刻刻知道厉害。”

“至于你。”卫玠对程昶道,“你的事儿就更简单了,那个毛九不是说‘贵人’追杀你和忠勇侯府有关系吗?你铁定是知道了郓王调用忠勇侯屯粮的事儿,且还知道了郓王为着这个事儿毒害了太子殿下。郓王想着,就算老狐狸愿意包庇他,可要是满朝文武知道了这个秘密,铁定不会让他好过,到时弹劾他的折子能把御案淹死,只怕老狐狸也保不住他,所以他肯定不能让知道秘密的你活着,一不做二不休,只好派人杀你了。”

三个人出了明隐寺,卫玠一路说得口干舌燥,带程昶与云浠到了山下的歇脚处,就着桌上的冷茶猛吃一口,看暮已四合,说:“快饿死了,怎么着,一起出去打个尖儿?”

程昶看云浠一眼,见她十分低落的样子,说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成。”卫玠道,“那我给你俩捎两张饼回来。”一面往小院外走,一面感叹,“可瞧瞧我这人儿吧,管吃又管住,管开路还给善后,真是菩萨似的大仙人哟,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这是平南山下的一处院落,天黑赶不及回金陵城,要在此处凑合一晚,到了戌末,四野几乎无人,程昶趁着天末还有一丝光亮,找着烛台点了灯。

他将灯放在桌上,转头看云浠一眼,她仍站在屋门口没动,整个人讷讷的,像是觉察到他的目光,低声问:“三公子,我阿爹当年的冤情,您已查到了对吗?”

“是不是……”她略一停,抿了一下干涩的唇,“是不是,真如卫大人所说言,是郓王暗中调走了本该发去塞北的屯粮?”

程昶点头:“是。”

他得了卫玠的点拨,近一月在御史台值庐里苦翻旧案卷宗,在细枝末节处搜寻因果,不是没有成效的。

真相残忍,他本不愿告诉云浠的,可转念一想,英烈守疆御敌而死,为何却要背负“贪功”的骂名?生死一场徒然,难道连他至亲女儿都不配知道真相吗?

程昶道:“当年忠勇侯出征塞北,因兵粮短缺,曾给枢密院写过急函,求掉兵粮,但因当时淮北大旱,郓王前去赈灾,粮草不够,于是暗中与姚杭山合谋,秘密征用了应该发去塞北的屯粮,忠勇侯……大约是久等不来兵粮,只好以速战速决之术追出关外,才至万余将士牺牲,他自己也赔了性命。”

“当年枢密院称,阿爹八百里加急求调兵粮,驿使路上耽搁,等信送到金陵,足足晚了三月。”云浠道,“所以,其实不是驿使耽搁,是枢密院私自压了阿爹的信,非但不给他发兵,还把他要急用的屯粮调去给郓王赈灾立功劳了?!”

云浠胸口气血翻涌,她强忍了忍,才又问:“三公子有证据吗?”

程昶摇了摇头:“我近日借着值勤之故,翻了下从前的卷宗,这些因果都是我从卷宗的细枝末节里推断出来的,眼下虽得了明隐寺那两个宫人证实,但是没证据。而且这案子是陛下压下来的,有心要包庇郓王,证据应该在户部,但不好找。”

或者应该说,他们这么暗底下追查,根本没可能找到证据。

云浠愣道:“也就是说,我现在想给我阿爹伸冤,无望了是吗?”

她伸手,指向绥宫的方向,“我阿爹在边疆出生入死,那个人只为了把一桩案办漂亮,办得能叫满朝文武臣服,能在他父皇跟前得脸,就害了我父亲和塞北万千将士的性命?!而即使这样,我都不能为阿爹伸冤,还要眼睁睁地看他坐上储位,成为继任太子?”

她其实并不执着于真相,因无论外间怎么说,她一直是相信云舒广的。

云氏一门顶天立地,忠勇二字一以贯之,何惧蜚短流长?

可塞北英烈之魂尚未安息,她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身傲骨铁胆变作他人的进身之阶,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化为丹墀台上的赤,被那人踩在脚下,不屑一顾。

她咽不下这口气。

云浠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难过的,她就是愤怒,是悲慨,她太难受了,喉咙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难吐难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气,双眼一开一合,一滴泪便径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云浠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刚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间的清凉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怀中,身上的气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唤了声:“阿汀。”

云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线条清冷的下颌。

她于是僵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

程昶沉默许久,问:“阿汀,你信我吗?”

不等她答,他说:“我不会让郓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为你讨回来。”

“英烈为国捐躯,在我的家乡,是该封功建碑,让后世铭记的。你父亲和你哥哥该得的清白,凭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

云浠听了这话,不由问:“三公子要怎么做?”

程昶望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夜,半晌,说:“暂等一等。”

二人还未等到一刻,出去打尖儿的卫玠急匆匆回来了,他两手空空,显见得是忘了给云浠和程昶捎饼,催促道:“赶紧走吧,殿前司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这个小院是他在明隐寺当差的时候闲来无事盖的,拿木栅栏围了一块地,搭了两个茅草屋,按理不该有人知道。

程昶道:“这几天有人跟踪我,我留意了一下,像是殿前司的人,应该是陛下派的。”

“有这回事?”卫玠一愣:“那你今早过来,是怎么把他们甩开的?”

程昶看他一眼:“我没甩开。”

卫玠觉得自己没听明白,说:“你没甩开?你没甩开,那他们跟着过来,不就知道我带着你俩上明隐寺了么?”

程昶道:“嗯,知道。”

卫玠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问:“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把他们引过来的?”

程昶道:“我查到郓王私自调用忠勇侯的屯粮,找不到证据,没法往下查。正好明隐寺这里有证人,把殿前司的人引过来,由他们把证人带进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去金銮殿上,跟陛下讨个明令,这样才能去户部取证。”

昭元帝不是喜欢粉饰太平吗?反正无恶不作的人又不是他,他凭什么要帮他的宝贝儿子藏着掖着?把一切掀开来摆在明面上,才是最有效,最能切中要害的办法。

天下之大,并非皇帝一家之言,为人君者,更要顾及民心,顾及臣心。

何况昭元帝还是这么一个爱惜声名,爱做表面公正的帝王。

他励精图治了一生,临到末了,不会愿意把一辈子的盛名赔进去。

程昶不信把事情闹开,在铁证面前,他还能包庇郓王。

卫玠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殿前司那个宣稚有点愚忠,你把他引过来,他如果得了老狐狸的令,把那两个证人私下处置了怎么办?反正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会。”程昶道,“今天是正月十六,各衙署开朝第一日,多的是往来值勤的,归德将军的动向,宫里各个部衙的大臣都瞧在眼里,他来明隐寺解决一两个证人容易,但他不可能解决掉我,再说了——”

程昶道:“你和你的皇城司不也在这儿么。”

卫玠觉得自己要疯:“你玩儿这么大,事先怎么不跟老子说一声?!”

他又道:“你俩玩儿吧,老子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