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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一场倒春寒,金陵竟落微雪。

这日,程昶刚起身,一股寒气便顺着窗隙涌来,逼得他笼紧衣衫。

他这几日身子都不大好,有些疲乏无力的感觉,请太医来看过,只说是操劳所致,开了些不大起作用的安神药方。

程昶爱惜身体,左右忠勇侯的案子已结了,他便没去衙门,成日在王府养着,直到昨儿个半夜,卫玠忽然派人传信,说明隐寺的案子有眉目了,请他过去皇城司一趟。

程昶用过早膳,孙海平伺候他吃完药,见外间雪未止,又翻出一身鸦青绒氅为他披上,他看程昶脸色苍白至极,不由道:“小王爷,要不您歇一日再去吧。”

程昶一摇头,他做事不爱拖沓,何况明隐寺的血案是关乎他性命的大事,“先去问问情况。”

皇城司在绥宫西门外,离琮亲王府有些距离,驱车一个来时辰,等到了衙司,正午已过了。

程昶让武卫候在衙外,独自撑了伞,往衙署里头走。

卫玠一双长腿搁在一张高桌上,正枕着手臂,等在外衙。

他一见程昶,“哟”了一声道:“怎么脸色不好?云家那小丫头走了,你犯相思症啊?”

程昶听他插科打诨,没理他。

卫玠也没多说,引着程昶往内衙里去,等过了通道,他说道:“老狐狸不信任我,这两日让宣稚负责调换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里没几个信得过的,烦死了。”

程昶说:“你就没趁机往殿前司安插|你的人?”

卫玠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了看,煞有介事:“这你也能想到?了不起。小心点,别让老狐狸的人听到了。”

然后他语锋一转,长叹一声:“我告诉你,我可能犯了大忌了。”

程昶问:“什么忌?”

“你前几日不是让我顺着方家这条线,查一查当年明隐寺的血案?我就顺便查了查方家至今还活着的几个人,那个方府小姐,就是云洛的遗孀,不简单。”

“方芙兰?”

“对。方远山被斩后,方府一家子不是被充军就是被流放了,结果你猜这个方氏为什么能留在金陵?”

“听说是宣威将军归朝,拿军功求陛下赦免了她的罪。”

“那是后头的事。我是问,当时方府被发落后,一家子都离开了金陵,这个方氏,为什么没跟着一起走?”卫玠道。

不等程昶答,他就接着说道:“当时方远山被斩,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方家夫人隔日就自缢了,后来朝廷发落的旨意下来,只有方氏一人留在府中。刑部想着左右一个女子罢了,只派了两名衙差到府上拿人。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两名衙差当夜就暴毙了,听说是七窍流血死的,尸体就在方府。”

程昶一愣:“这么大的事,后来怎么没听说?”

“有人帮忙善后了呗。”卫玠道,“到底是谁善的后,我还没来得及查,反正那两个衙差死了,方氏没走成,这才有机会进宫向皇贵妃求情。”

程昶顿住步子:“你查查陵王。”

“你怀疑他?”卫玠愣道,“前几次杀你的人不是老四吗?”

程昶没答。

纵然目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郓王,他对陵王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日他带着雪团儿去秦淮水边找线索,雪团儿最后奔向了方芙兰。

虽然方芙兰解释说,她与雪团儿相熟,是因为曾在皇贵妃宫里见过它,但程昶一直不大信她——仅见过几回,雪团儿就能在秦淮来往行人中认出她?

不过方芙兰这番话,倒是无意中点拨了程昶。

雪团儿曾是皇贵妃饲养的猫,而陵王,不正是皇贵妃之子?

程昶没与卫玠解释太多,他找回之前的话头,问:“你不过是查了查方芙兰,有什么好犯忌讳的?”

“我说的犯忌,不是指这事。”卫玠道,“方远山被抄斩的真相不好查,我才转头从方家其他人身上找线索,查到方芙兰,就是个碰巧。”

“明隐寺的血案,是老狐狸的私隐,我找当年跟明隐寺有关的人问了一圈儿,对了,还包括你,除了打听到血案当时,寺里头死了个女人,连根蜘蛛丝儿都没摸着。结果昨天晚上,周才英,就是小时候跟你挺熟的那个周家五哥儿,忽然来找我,说他其实知道死的那个女人是谁。”

“谁?”

“宛嫔。”卫玠道。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补了一句,“听说老狐狸还是太子时,两人就好上了。”

程昶有点纳闷:“你们这儿,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不很正常么?”

跟一个嫔妾好上怎么了?昭元帝毕竟是皇帝,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还要经旁人许可么?

卫玠沉浸在自己将要说出口的事实里,一时没在意程昶口中的“你们这儿”是何意,他道:“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个宛嫔,其实不该叫宛嫔,她比老狐狸还长八岁,曾经是先帝的宠妃,该叫宛太嫔。”

程昶:“……”

行吧,古代天家伦常比较混乱,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他可以理解。

卫玠道:“其实我追查明隐寺的血案,只是想早点儿找到失踪的五殿下,毕竟老三老四太不是东西,由他们承大统,那完了,社稷毁了。哪知道这么一查,居然查到了老狐狸自己身上,难怪老狐狸当时只让我找人,不跟我说当年明隐寺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我跟你说,老狐狸耳目灵通得紧,迟早能晓得我掀了他的老底儿,到时候他传我去金銮殿问罪,你可要救我。”

程昶道:“知道。”

二人说话间,来到内衙卫玠的值房前,守在值房外的武卫拱手拜道:“殿下,卫大人。”

卫玠问:“人还老实么?”

武卫道:“一直在里面呆着,没什么动静。”

卫玠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值房的门。

值房里立着一个面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子,看年纪,约莫刚及冠不久,跟程昶差不多大。

然而他一见程昶,竟是怔了怔,蓦地别开目光,看向一旁。

程昶从未见过这人,但猜也猜的到,他就是儿时与自己相熟的那位周家五哥儿,周才英。

想来昨晚周才英找来皇城司后,卫玠怕自己单独问话有疏漏,于是自作主张,把周才英拘在这儿,然后连夜派人去王府传话,叫程昶过来的。

程昶一直担心有人拿他“失忆”做文章,设伏谋害他,所以自始至终,他除了对云浠和卫玠透露过片许实情,将自己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眼下见了周才英,既是儿时旧友,他也不能装作不相熟,提壶斟了盏茶递给他,道:“说吧,当年明隐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才英见程昶竟肯与自己说话,愣了一下。

程昶看他这反应,也愣了一下。

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吗?

然而不等他细想,周才英已然从他手中接过茶盏,捧茶揖了揖,说道:“回殿下,当年明隐寺血案的事由,小人也记不太清,只记得血案发生前,明隐寺中一直住着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一个妇人,一个孩童,是母子二人。”

当朝没有殉葬一说,先帝驾崩后,大多太妃太嫔都留住在了绥宫内,少数几个自愿移往皇家寺院参佛,也都同住在明隐寺东阙所内。

“明隐寺很大,几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但这母子二人并不住在东阙所,而是住在半山腰一个隐秘的地方,且不常出户,平日的起居,由寺里的一名老太监和他的小徒弟照顾。”

程昶问:“既然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隐秘,你为什么知道他们?”

周才英略一怔:“不是殿下您带着我们去见他们的吗?”

他解释道:“有回太皇太后带我们上寺里,殿下您说要溜出去猎兔子,您跑远了,还受了伤,好在撞见了那孩童,他非但帮您止了伤,还背着您回来。后来再去明隐寺,您说您要报恩,就偷偷带着我与凌儿妹妹去找那孩童。”

程昶喝了口茶,淡淡道:“太久了,忘了。”

周才英点点头:“那时候年纪小,小人和凌儿妹妹也就随您去见过那母子二人两回,凌儿妹妹后来也将这事忘了。小人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小人的父亲,彼时正在礼部当差,明隐寺的血案发生时,小人恰好随父亲上了寺中,当时寺里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常住寺里的僧人与内侍官。”

“小人记得那妇人的尸体被抬出来时,陛下刚好到了,他很伤心,管那妇人叫‘妱妱’,又让禁卫去寻那个孩童,说是这孩童唤作‘旭儿’。可旭儿失踪了,谁都没能找到。”

“其实‘妱妱’究竟是谁,‘旭儿’究竟是谁,小人当时太小,并没有留意,直到后来,小人一家子被遣离金陵,小人听到父亲与母亲说话,才得知‘妱妱’二字,正是当年先帝宠妃,宛嫔的闺名,而旭儿,其实是失踪的五殿下程旭。”

“父亲说,他其实并没有在差事上犯过糊涂,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才被陛下遣离金陵的,因为当年先帝重病,宛嫔早在先帝崩逝前,就‘染疾去世’了。”

没想到这个“染疾去世”原来只是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想来宛嫔之所以“染疾”,乃是因为她有孕在身,而“去世”后的宛嫔,非但秘密住进了明隐寺,还为昭元帝生下程旭。

程昶道:“照你这么说,陛下既看重宛嫔与五殿下,为何不早日将他们接回宫?难道明隐寺的血案发生之前,陛下一直不知道他们母子二人活在世上?”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周才英道,“殿下可以寻明隐寺的僧人,亦或当年在明隐寺供职的其他官员问上一问。”

程昶点了点头,一时想起当年方远山也常驻明隐寺,正待问方家的事,外头忽然有人叩门。

守在外间的武卫对卫玠拱手拜道:“大人,陛下身边的吴公公过来了,请您去文德殿面圣。”

卫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小竹榻上听程昶问话,一听这话,收腿坐起身,问:“吴峁亲自来了?说什么事儿了吗?”

“吴公公没提,只是说陛下请您立即过去。”

卫玠想了想,点头:“成。”站起身,就往值房外头走。

程昶一时间觉得不对劲,对卫玠道:“我陪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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