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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昱深看着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说的“赶考”二字,觉得十分诧异,不过一名十一岁的少年,这便要赶考?

然而此念头一生,他又想起来杭州的路上,孟老御史提起柳昀,曾赞不绝口:“柳家有子,光华内敛,天资本就百年难得,后天极为勤勉克己,十岁写出来的文章见地,连柳家几名夫子都自叹弗如。”

听他方才对精瘦汉子的一袭话,确实非凡。

“你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朱昱深对着柳昀的背影高声道。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帮你找。”

柳昀回过身来,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帮着找阿留,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着不近不远处,那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双眸深邃的少年,无声再施一揖。

朱昱深沉默了一会儿,问:“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听这话,平静无波的双眸竟起一丝微澜,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过学,草民有幸师从他半年,孟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点了点头:“那你可愿随本王去见他?”

从京师出来勘察灾情的行军赶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营。

朱昱深将柳昀带回营地,罗将军与孟良已打算将随行的军饷分出一半,命侍卫搭好棚子,维持秩序,开始施粥了。

远远看到朱昱深回来,一身墨色劲衣的少年皇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头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无怪孟良远远的就认出他。

他实在太特别,小小年纪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终敛含一泓清晖,如月色,连江南萧疏的雨都掩不去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将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着柳昀,问:“你既打算自己谋生,想好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

他是明达之人,没问柳昀为何离家,想来柳府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规矩,非要把这孩子的一身锋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离家也好。

“回先生的话,学生原想以为人写字写家书为生,随意找个落脚处便好,等到明年科考过了再作打算,但——”

他说着,垂下眸,眸里闪过一丝惘然,“这几日走在荒郊,看着流民惨状,忽然觉得满腹诗书,读到头来百无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济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书中说‘达者兼济天下’,又说‘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可‘济’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这般,官拜庙堂之高,或如四殿下这般,生来天之骄子,便有法子对这天灾连年生灵涂炭之状有济策吗?若没有,学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丝轻扬,无声浇洒人间,茫茫如雾。

少年柳昀的双眸,在这雨烟子里,干净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着他,半晌,步去他身旁,与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请孟御史赐教。”

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

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

“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

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

一如这个济字。

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

“摄政大人?”

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

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

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

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