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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道:“回国公爷, 回马公公,这事其实是个误会,人送进来的时候,只说要审, 可这样的大案, 既要审, 哪有不用刑的?是用了几日拶刑,后来都察院的言大人来了, 晓得了此事, 言明不许对苏府的人动刑以后, 小人等就再不敢了。”

苏宛见沈奚不语, 埋下头去:“沈大人, 三哥只剩我这么一个亲人了,他曾待我好, 如今他遭了难, 家里总不能没人等他。民女愿留在京师, 等他回来, 若他回不来,等三年后, 民女就带着覃嫂,去宁州照顾他。”

沈奚怔怔的, 半晌, 似是被触动了什么, 回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了?”

苏宛不解他此问何意, 茫然中,只怯怯地点了点头。

是啊,只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她要等时雨回来。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

原来——原来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没能参破。

二姐走了,十三没了,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愿面对朱昱深,甘愿为十三守陵,可她还是皇后;时雨虽被流放,可她还背负着朝廷的罪名;阿爹虽已致仕,可他从前是朝廷命官;麟儿虽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储的身份还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这这辈子都需要有人庇护。

只剩他沈青樾一个人了,一走了之最简单,可一走了之,帮得了他们,护得了他们吗?护得了沈家,麟儿,与时雨吗?

他不能。

只剩她一个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纵使他憎恨这个深宫,他也要当这个国舅,这个国公,这个户部尚书与一品辅臣。

于国也好,于公也好,于私也好,哪怕麟儿与时雨想去天远地远处呢。

他要掌权,只有掌权,才能护住他们。

其实哪有那么多好思好虑的,那么多坎坷都过来了,还差这么一两道吗?沈青樾又不是从前的沈青樾,他养过马,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既然没得挑没得选,错就错了,把一条错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尝不能窥见另一番风雨与春光?

一瞬间像被打通了奇经八脉,沈奚整个人都释然轻松起来。

他双眼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犹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对马昭道:“依她说的去办。”然后大步流星迈过一干人等,朝宫外的方向去了。

马昭一愣,追上两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儿?”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与内阁于辰时去奉天殿议事呢。”

沈奚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没应声也没回头,身形折过宫墙,瞧不见了。

天还未尽亮,随宫东侧门外,一支迎春已结了花苞,这支迎春每年都开得最早,似乎要赶在大年初一这个当口绽出嫩黄才算吉利。

然不知为何,分明不是轮值时分,东侧门的侍卫却换了班,少倾,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夫四下看了看,小声问:“已到了么?”

一名侍卫答:“不曾,时候还早,再等等吧。”

说早亦不早了,能赶在辰时京师热闹起来前出城最好。

不多时,甬道处行来三人。

为首一个人竟是今内阁首辅柳朝明,而落后他半步,右手边跟着的是副都御史言脩,左手边的人罩着一身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挡住脸,远望去,只见他身姿挺拔颀长,却看不清是谁。

得到宫门前,言脩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马车已备好,车夫会药理,这一路会跟着阁下。但阁下伤疾未愈,初开春,赶路不易养病。此去迢迢,蜀道艰险,山远水长。阁下若不赶路,还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线自黑袍下传来:“我知道。”

言脩与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另一名侍卫又地上来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习武之人,带在身边,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虽比不上他从前举世无双的那一把,但重量与尺寸都一般无二,能用得顺手。

黑袍人接过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没说话。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宫阙殿阁,毫不迟疑地折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开当下这一步,往后的路,也没那么艰险了。

剑阁峥嵘而崔嵬,总有绝顶风光。

一直到马车远去了,不见了,言脩才随着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羡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虽狐疑,却不敢问,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日,才说:“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苏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诉那一位或苏大人他们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却是成全。”

然此问出,柳朝明却没答。

其实他知道言脩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苏时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诺;救朱南羡的性命,其实,亦是陷于诺。此诺虽非彼诺,救他们二人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皆是因为他与他们各自的因缘果报,至于他二人之间如何,与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这么一句:“与我何干。”

大年初一,随宫各处都冷清,行至墀台,难得的热闹起来,却不是佳节的喜庆,而是一种繁忙与匆促。

昔景元帝与晋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关三日不论政务,而今这位新承大统的永济皇帝,才初一,就赶着要议国事了。

诚然,整改内阁事关社稷,提早议定章程,赶在开朝前定下来,于朝政行事有利无弊,是以众臣虽有疑,却无异议。

距定好的辰时还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谨身殿内批折子,吴敞在殿门外听内侍禀完事,回来奏道:“陛下,方才是摄政大人打发过来的公公,说摄政大人从东侧门过来,有些赶,待会儿直接去奉天殿,就不来谨身殿先见陛下了。”

朱昱深笔头一顿,眸中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笔。

吴敞看他神色平静,试探着又道:“听说摄政大人早上是赶着送人出宫,是以晚了,来禀事的公公说,因罩了个斗篷,没瞧清送的是谁,老奴猜,可能是哪个进宫给摄政大人拜年的官员,哦,听说是病了,身上有股药味儿。”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过了会儿,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吴敞像是受了什么褒奖,惶恐道:“陛下谬赞,禀事的公公说,摄政大人送人离宫时,没遮着拦着,他不过是见着什么就回禀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学一句。”

这句话听着平淡,仔细思量,什么叫“没遮着拦着”?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无君上,在这宫里横行无忌了么?

朱昱深将笔一搁,看向吴敞:“朕记得你识字。”

然后拣起御案旁一折诏书,递给他:“你帮朕看,这上头的名字可都写对了。”

吴敞应诺,展开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内阁的第一步,官员任免。

奇怪原说要变更提任的几名辅臣却没动,柳昀依旧是首辅,原来苏时雨的位子,倒是由舒闻岚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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