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3章 王金福问计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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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结合人类学的观点,宗族的核心基于血缘、或拟血缘的身份认同和由此建立的信任体系。”
“这套体系,在过去的千百年里,从汉代以降的世家,到隋唐的门阀,再到明清以来的宗族,主要服务于生存保障对抗天灾人祸、械斗自保和秩序维持。而现在,”
李乐停了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在市场化、全球化冲击下,它的核心功能正在发生根本性漂移,转向服务于资本积累和风险转嫁。”
“哦?”梅苹镜片后的目光一亮,“具体说说。”
李乐拿起桌角的茶杯,“好比这个杯子,以前它主要用来盛水和当秤砣压咸菜。现在呢?陈言响们把它变成了什么?”
他手指虚点着杯子,“第一,融资工具。基于宗族身份的内部信任,让非正规、甚至灰色的集资行为变得可能且高效。陈厝祠堂那个陈猛甲放贷,本质都是利用宗族信用绕过银行风控。粤东那个玩具厂集资也是同理。”
“这种融资成本低,依靠的人情债,但风险完全内部化,一旦崩盘,血亲反目,破坏力极大。”
蔡东照举手,“诶,你说慢点儿,我笔头没你快。”
“呵呵呵,成。”李乐笑了笑,放慢语速,“第二,商业信用背书。”
“比如跨国的产业链能运转,核心是海外宗亲对国内同姓的天然信任,降低了跨国贸易的信任成本和交易摩擦。但这种信用是封闭的、排他的,阻碍了更广泛的市场要素自由流动,也容易滋生内部垄断和寻租。”
“第三,风险转嫁载体。”李乐的声音沉了下来,“许多事件是将风险,转嫁到宗族集体这个壳上。”
“一旦出事,板子先打在集体身上,他个人和背后的宗亲网络反而有了缓冲层。宗族,成了最好的防火墙和白手套。”
“所以,现代的宗族的重构演进,内核是传统信任资源被现代资本逻辑征用和异化的过程。它不再仅仅是温情脉脉的互助组织,而日益成为一个服务于特定群体资本扩张、并承担相应风险的类公司化架构。”
“而反过来,我们看到林厝之所以显得健康,恰恰是因为林国栋代表的基层组织,强行切断了宗族权威向资本积累和风险转嫁领域延伸的触角,把它摁回了文化仪式的范畴。”
“这个,才是我们基于社会学角度,以及政务院政研室,引导这个课题的工作方向,和需要深入挖掘的东西。”
一番抽丝剥茧的话,点明了现象背后的资本逻辑异化本质,更清晰地阐释了林厝、陈厝差异的根源。
房间里落针可闻。
许言捏着钢笔的手有些沉,他是第一次如此直观清晰地看到李乐思维框架的宏大与犀利,那绝不仅仅是杂书野史喂出来的机灵,而是建立在扎实理论基础上的深刻洞见和极具穿透力的分析能力。
蔡东照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为一声由衷的“靠北啊......”
姬小雅则满眼小星星,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
梅苹深深看了李乐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也有一丝复杂的了然。
只不过刚要开口总结,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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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照打开门,“诶,王镇长?”
门外站着的王金福,脸上堆着疲惫又强撑的笑容,“梅教授,各位大博士,打扰了。”
“这两天镇上不太平,让你们受惊了。一点小心意,那什么,这也到点了,我想用个人名义,请各位大学问家吃个便饭,就在楼下小馆子,怎么样,赏个脸?”
王金福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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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那家“好了您再来”海鲜排挡的包间里,一顿饭,吃到了“第三节”,一锅奶白的杂鱼豆腐汤在炉子上咕嘟着,蒸腾的热气稍稍驱散了席间略显凝重的气氛。
就在李乐和梅苹对完眼色,以为到了垃圾时间,半瓶金门高粱下肚的王金福脸上的疲惫和愁苦再也掩饰不住。
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梅教授,各位都是见多识广的大学问家,不瞒你们说,我这个镇长,当得憋屈啊!”
“就这陈厝林厝,还有镇上其他几个大姓村子,看着是热闹,祠堂修得气派,老板也不少。可这热闹底下是什么?”
王金福苦笑着摇摇头,“东照是本地人,你说,是不是扯不完的皮,是压不住的火?是不是宗亲房头比村上、镇上说话还管用!是有些人,手指缝里漏点钱修条路,全村人就得念他的好,他说句话,比我这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还管用?”
说完,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仿佛指着那片充满纷争的海田,“看着经济指标上去了,可是真富了吗?”
“就像陈厝,是有些人在和信达干活,工资是不低。可大头去了哪儿?村里的账目?一团乱麻!宗祠的收支?更是笔糊涂账!得利的,是那些能借着宗亲网络搞大事的人。”
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让王金福皱紧了眉,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更头疼的是治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可针儿给堵住了啊。”
“征地、拆迁.....甚至选个村干部,哪一样不得看族老的脸色?他们点头,事就好办,他们不点头,或者觉得吃了亏,就能像前天那样,把人一车拉来堵你的门。讲道理?他们跟你讲祖宗!讲法律?他们跟你讲族规!”
“来硬的?今天这阵仗你们也见了,一个不好就是群体事件,我这顶帽子还要不要了?我这心,天天悬在嗓子眼啊!”
最后,看向梅苹,眼神里带着探询,“梅教授,您是研究这个的大家。见识广,学问深,有没有什么,能治本的法子?哪怕是指条明路也好啊!”
梅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学生。
李乐摩挲着粗瓷酒杯的边缘,在王金福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人在复杂现实面前的深深无力感和对一种,迫切的渴望。